母亲走后,我整理写字台抽屉时,看见一个没有封皮的小笔记本。随便翻开,几行歪歪扭扭的铅笔字映入眼帘:里边写的是我们兄妹三人的名字和电话号码,往后翻了几页,零星记录了一些数字,我猜想可能是电费。初夏的阳光穿过高楼缝隙透进窗户,静静地照着这些拙朴的文字(准确地说更像是画出来的字),我心头涌上一股热热的东西。
母亲是个心灵手巧的人。从我记事起,她一闲下来就织毛活。家里大大小小几口人的毛衣毛裤、手套毛袜、帽子围巾都是她一手织的。有时还揽活挣几个小钱贴补家用。父亲发的白线手套,她都会攒起来,用拆下的线给我们织个背心或线衣。刚织出来好看也好穿,穿过一年就松松垮垮的,母亲就把它拆了织成裤子穿。裤子穿烂了,母亲把能用的线再织成袜子。总之,那些线在母亲手里像个乖巧的孩子任由摆布,让它怎么样就怎么样。在我眼里,她就是“织女”。
母亲没文化,可是她能看懂毛衣样图。上世纪90年代初,日子越来越好,毛衣的款式也越来越多,毛衣编织书畅销市场,年轻人照着书中的图样编织出各种流行款式的毛衣,小孩子们穿的毛衣图案更是丰富多彩。看着那些好看的毛衣,我也学着织起来,可是结果不如人意,母亲看了也觉得穿不出去,就拆了重新织。她和邻居借上书,给我们一家三口选了合适的图样,一件一件织起来。孩子的那件毛衣堪称工艺品:淡黄色的毛衣,针脚均匀,领口平整。胸前一大一小两只熊猫紧靠着,好像在窃窃私语。白色脑袋,黑色耳朵,眼圈向下耷拉着,憨态可掬,惹人喜爱。像这样好看的毛衣一件又一件地从她手中走向孩子的幼儿园。
父亲去世后,母亲给我的孩子织了好几件长短薄厚不一的毛裤。我看着那一摞颜色各异的毛裤,不明白为什么织那么多。她说,她怕有个万一,没人给孩子织。当时,我的喉咙像被什么塞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母亲接着说,反正也没啥事,晚上睡不着,手里有点活不胡思乱想。
那些长毛裤终究没有用武之地。随着工业化的迅速发展,羊绒和保暖衣裤相继问世,母亲手工编织的毛衣毛裤走出生活舞台。母亲把给孩子织的毛裤又拆了,一边拆一边说,好端端的毛裤就不穿了?买的毛裤暖和吗?摸上去薄薄的。那些毛线不会闲置起来,母亲给家里的床织了一块大大的垫子。我们穿过的毛衣毛裤,母亲都一针一线地把它们变成了洗衣机套、椅子套、板凳套、坐垫,凡是家里可用之处,她都会让它们发挥余热,就连家里的狗狗都有上好的垫子。
冬天,她会用心地给狗狗织背心和袜子。我看见狗狗穿着漂亮的花背心和小袜子扭着屁股跟在母亲身后忍俊不禁,可从心底又莫名滋生出一些失落。那些失落在冬日黄昏的余晖中拉得很长很长,随着光线一直延伸到天际,仿佛只有天际才能安放那些失落,仿佛安放之后,我才能觉得轻松,觉得我的忍俊不禁理所当然。路人看到狗狗都会夸赞小背心小袜子的可爱,母亲就会强调那是她织的。她得意得就像个孩子,满脸的褶皱都绽开笑意。夕阳的光芒照在她的白发上,隐隐闪着细小的光,那些微光都是母亲走过的日子。
后来,母亲也不穿手织的毛衣毛裤了。她说,现在的羊绒衣、保暖衣不光保暖而且轻便。她老了,那些衣服穿在身上像有什么东西裹着她,感觉喘气都困难。她还说,织毛衣那些针老不用都生锈了。
是啊,老不用的东西自然会生锈的。母亲去世四年了,小院没人住,估计那些锁子也生锈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