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辰初夏,闲来翻阅手机,偶然看到一条题为《上海博物馆东馆里,有从日本追索回国的云冈石窟造像》的链接,顿时来了兴致。
在云冈石窟担任兼职讲解员的这几年,每遇有关云冈的文章或报道,我都会留意,尤其对云冈流失文物,更是分外关注。上海博物馆东馆藏有云冈石窟造像,或许云冈的研究专家早已知晓,但我是头一次听说,便赶紧点开浏览。
原来,陈列在上海博物馆东馆古代雕塑馆的这些云冈造像,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从日本追索回的一些云冈雕刻残件——有佛头像、有菩萨像、有小龛佛像、有供养天人像,还有动物雕刻、石背光残件,展出十三枚,大小不一,有的还不及巴掌大。关于这些残件的流失和回归,牵涉到日本侵华期间的文化侵略和文物掠夺。
1937年9月,日军占领大同后,组织了一支由摄影、测绘、墨拓、录文等各方面人员组成的调查队,以水野清一、长广敏雄为主,对云冈石窟进行调查,并出版了一系列学术专著,尤以1951年至1956年间陆续出版的《云冈石窟——公元五世纪中国北部佛教石窟寺院的考古调查报告》(16卷、32本)影响最大。
据“上博”展陈资料介绍,这些云冈造像残件,是水野清一和长广敏雄等人,当年在清理云冈“昙曜五窟”(今第16窟—第20窟)窟前土层时获取的。“昙曜五窟”是由北魏中期佛教领袖昙曜高僧,于文成帝和平初年(公元460年)得到皇室支持与委任后开凿的,分布在今云冈石窟中部窟群偏西区域。五窟相互毗邻,形制基本相同,皆为雕凿大佛的穹隆窟,是云冈石窟开凿时间最早、规模最大、系统性最强的洞窟群。
水野和长广所获取的这批云冈残件,抗战胜利前被运往日本,收藏于京都的东方文化研究所,而且,不唯云冈石窟造像,其他中华文物也在抗战胜利前被大量运往日本。抗战胜利后,经我国文化学家李济、张凤举等先生不懈努力,云冈雕刻残件于1948年被追索回来。新中国成立后,遵照中央政务院和上海市人民政府的批示,1955年,这批文物入藏了上海博物馆,从此“栖身”沪上。
李济先生是著名的人类学家、现代考古学家,被誉为“中国考古学之父”。“卢沟桥事变”爆发后,他和同仁们舍命护送故宫文物“南迁”,留下了时代的佳话。张凤举先生是著名作家、文史学家、批评家、翻译家,早年曾留学日本京都帝国大学。作为在文史等多方面有造诣的大家,他们两位深知云冈石窟在中国雕塑史上占有的重要地位,尽管流失到日本的是些雕刻残件,但仍极力追索,体现了抗战时期国人对中华瑰宝的守护,以及对日本军国主义掠夺的抗争,在云冈石窟的保护史上,留下了感人至深的一笔。
我把“上博”收藏有云冈石窟造像残件的事,说给上海的朋友杨磊,和我一样,他当即流露出浓厚的兴趣,说一定去看,而“上博”东馆距离他生活工作的地方不算远。杨磊热衷于历史文化,2021年秋天,他和朋友来大同参谒云冈石窟。那次,我很荣幸给他们做了讲解,并成为好友。
不久,杨磊便去了“上博”东馆参观,很快给我发回了照片。如文前所述,这十三枚残件确实比较袖珍,个别造像脸部有残损,均为砂岩质地,与云冈石窟博物馆所藏小型雕像类似,特别是小龛佛像,和“昙曜五窟”外立壁现存的小龛佛像一样,而展陈的背景,便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昙曜五窟”的旧影。从风格来看,这些残件均属云冈早期作品,为石窟第一期造像,透着明显的西域风格,比如,天人发髻高耸,佛像开脸饱满,五官比较集中,迥然于后期的秀骨清像,但微笑洋溢在眉眼间,是云冈永恒的标志。
从被带往海外到归国,直至现今,时间已经过去了80多年,虽然这些雕像的表情依然鲜活生动,但很难判定它们是当年被有意盗凿,还是日本调查队在考古时清理土层所得,不过,不乏历史上因某些石壁崩塌而坠落的残件。展陈资料说,这些残件追回来后,曾长期存放于“上博”库房,被遗忘了几十年,能重新面世,无疑向观者翻开了一部遥远的云冈史和北魏史。
与“上博”展出的大体量雕刻作品相比,云冈的这些石雕残件并不引人注目,但对云冈石窟而言,它们是一个个“走失的孩子”,在静默无言中,倾诉着颠沛流离的凄楚。杨磊说,与这些残件相对,眼前浮现出那年参谒云冈时的情景,而且,造像脸上呈现的,一看就是熟悉的“云冈的微笑”,迷人而温婉,含蓄而内敛,既有历史的辉煌壮阔,也有岁月的沧桑流变。
散佚到日本的中国文物到底有多少,恐怕很难给出确切的统计数据,但查阅孟国祥先生著《大劫难——日本侵华对中国文化的破坏》(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一书可知,日本在战后归还了一部分从中国掠夺的文物,其中有2000多件属较为珍贵的文物。
我想,纵然家山路远,归国的这些云冈雕刻残件没能回到云冈石窟,但在有识之士的努力下,“游子回家”,洗刷了漂泊海外的屈辱,总归是一件幸事,而能在尘封的历史中与观者见面,更是对李济、张凤举等“护宝功臣”的告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