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拢慢拉,头颈微斜,眼睑轻垂,旋律自指尖水般流出。 这是一个较为安静的舞合场景,锣鼓梆子都歇了声息,剧中人默默地踱步。然而表面的静谧下,人物内心的激越和波澜却如裂帛声起。舞合一侧,爷爷如痴如醉操纵着手中的晋胡,如同操纵着波涛汹涌的情绪……
演出结束了,八十五岁的爷爷满头大汗,却兴奋无比。今天是一位晋剧老艺术家的专场演出。老艺术家也是身体有恙的耄耋老人了。爷爷和他合作了大半辈子,今天他告别舞台的演出,非得要爷爷的伴奏才觉得完美无憾。爷爷抱着自己的晋胡,奏出的旋律在每一个熟悉的舞台场景中穿梭游弋。
爷爷与晋胡,结下一生的不解之缘。因为穷,爷爷六岁就被送到戏班学艺谋生。学艺的辛苦是不堪回味的:汗流成河,操琴的手生出血茧,“梆子”几近震聋了双耳。那时候不懂得“事业”一词,艰辛的磨砺,就期盼学成一技之长养活自己养活家人。然而世事总是无常,简单的愿望却那么难以成真。上世纪三十年代的中国,灾难深重,外患内忧,民不聊生。农村经济破产,剧团颠沛流离。少年的爷爷抱着他的晋胡,坐在舞台的一侧,看台上演员命运沉浮,看台下观众悲欢离合,看乱世纷争世态炎凉,饱尝离乱的少年把无限的辛酸、迷茫和无奈拉到胡琴里去。
日寇侵华以后,剧团命悬一线。为了不给日本鬼子演出,爷爷所在的剧团解散,剧团的人各奔东西。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每一个中国人,都在国破家亡中失魂落魄。抗日战争的烽火炽烈燃起,爷爷把晋胡藏回农村老家的窑洞里,成为一名共产主义战士,瘦弱的肩膀扛起枪,修长的手掌举起刀,青春的热血抛洒在保家卫国的战场上。战火硝烟中,远离了熟悉的旋律,遥远了缤纷的舞台。残酷战斗的闲暇,爷爷会蹲在战壕里,想起家乡那把尘封的胡琴,向往着有那么一天,国泰民安,家乡的梆子戏会自由自在唱响。
把日本侵略者赶走后,爷爷的晋胡仍旧孤单地躺在晋北农村的破窑洞里。窑洞里的奶奶望眼欲穿。为了未来的家园,青年爷爷随部队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转战南北。五星红旗升起,中国人民挺直了腰杆。爷爷退伍了,他是那个小山村从军的青年中唯一的生还者。奶奶喜极而泣。爷爷风尘未歇,跪拜了村里每一家念儿的父母,紧紧拥抱了村里每一户思父的孩童,坐在他们伤痕累累的炕头,掸土扫灰,调音拨弦,一把胡琴,为他们弹奏出喷涌的乡音亲情……
不久,县里组建剧团的消息传来,爷爷立刻与散落在各地的兄弟姐妹联系,兴冲冲前去报名。“国营”剧团就这样成立了。大家突然发现,在和平的家园里,不再有歧视的目光,大家成了“人民的文艺工作者”。大家洪水爆发一般,以高度的热情吹拉弹唱,歌颂新中国的方方面面。爷爷随剧团上山下乡,一把晋胡拉得荡气回肠,将心底的喜悦和共和国崭新的乐章奏响城乡。
上世纪六十年代,爷爷成了工厂的一名工人。人到中年从头开始,齿轮飞转,琴音日远。爷爷的晋胡,哑了嗓音,躺在家中大箱子的底部,悄然沉默。以后,爷爷就一直在工厂工作直到退休。
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各地剧团又重新组建,文艺的春天豁然来临。剧团里声歌嘹亮鼓乐齐鸣,父亲只要一有时间,就会跑到剧团的排练厅,笑眯眯成忠实的观众兼“艺术指导”。彼时,国家已经恢复开办艺术学校,一批批学业有成的专业人才充实到演出队伍中来,爷爷看在眼里,百感交集。他何曾有那样一个机会,到专业的学校学习知识!他何曾想到,戏曲可以这样扬眉吐气生动地传承!
退休以后,爷爷迫不及待抱着他的胡琴,出现在剧团下乡的征途里。即便是给剧团当厨师,他也常常要求厨房离舞台近一点,听着熟悉的旋律,干啥活都特别有劲啊!年岁一天天增大,下乡不方便了,爷爷就抱着他的晋胡,出现在公园里、茶社里、业余演出的队伍里。
举行告别演出的老者,是优秀的晋剧表演艺术家、艺术学院的专业教授,风雨一生,在新时代开放、充满生机的大环境中得到了尊重和认可。他特邀爷爷前来,为他伴奏。和气同调,默契同音。白发苍苍的老艺术家,盛妆华彩,步履已然蹒跚,身段却依然优美、一丝不苟;气息已经羸弱,声调却依然激情、有板有眼。白发苍苍的爷爷,手已经开始颤抖,汗水无法止住,但两个半小时,爷爷拉着他的晋胡,坚持到了闭幕。
回到家,爷爷还不能从亢奋中平静下来。夜深沉,他迟迟不能入眠。黑暗中,他盯着柜子上摆放的晋胡,笑容挂在嘴边,两行清泪默默涌出:晋胡,晋胡,你不用再孤独地守望……
如今爷爷已经故去多年。他的晋胡,已经爸爸的手,传到我手中。温度在传递,信念在传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