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用最近网络上流行的一个句式来讲，“以小见大”可以说是刘心武先生的“传统艺能”了。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也是斩获第二届茅盾文学奖的《钟鼓楼》，就是通过一场婚宴，通过12小时内的故事交错，展现了纷乱世间的人生百态。之后的作品《飘窗》，也是从工程师薛去疾时常张望的一扇飘窗外的风景落笔，用短短十几万字引出的人物痴缠。而刘心武广为公众所知的《红楼梦》研究，自然也是见微知著的细腻功夫。所以当我看到《邮轮碎片》这个小说名的时候，就自然而然地想，怕又是一艘邮轮的世界浓缩，人情纠葛的集中呈现。印象中巨型邮轮那一扇扇整洁明亮的舷窗，一个个森然有序的房间，恰是万千故事的理想容器。每打开其中的一扇，平庸的日常就立刻鲜活且现实起来。果不其然，《邮轮碎片》正是做了这样的处理。天南海北的人因奇妙的机缘聚集到这里，在一个远离故土的欧洲港口起锚远航，幽幽地行进在一望无际的公海上。像是漂流瓶，又像是时间胶囊。时空在这里暂时停滞，有的只是各家的爱恨情仇。

　　“碎片”这个词用得传神，小说的叙述手法并非是线性的。而是随着邮轮故事的演进，写到哪个新出现的人物，就荡开一笔，去写这个人的陈年旧事，而且只挑那些最终塑造了这个人精神面貌的核心事件。虽说“核心”，刘心武的笔触却并未因此而多一点感情色彩，只是淡淡地娓娓道来，几十年的半世生涯也就如短短一瞬，寥寥几笔。当事人曾经自感的“惊涛骇浪”，也就不过是更宏大的历史背景中一朵小小的水花。这种小水花多了，就变得不再有“个性”。他们是一段段记忆的碎片，一个个模糊的背影。世界在这样的笔法之下，或者说从“远观”的视角之下，成为一种均质的存在。我们获得类似“上帝”的视角，又该借此思考些什么？喟叹些什么？刘心武的笔法一如既往是写实的，并没有加入任何意识、观念、时空错乱、魔幻现实等等元素。而也正是如此，造就了《邮轮碎片》沉静抽离的气质。

　　由于作家身世的缘故，小说攫取和谈论的，大多是经历过文革，早早受过高等教育，具备“干部身份”的人物。不少姓名也是满满的时代感：新一兵、陆向东、郝向阳……在那个政治和生活界限模糊，政治和艺术也纠缠不清的年代里，广义的文学随着政治的跌宕，有了自己独特的轨迹。文学风向的变迁，即是社会思潮的缩影。让刘心武念兹在兹，在作品中一再体现的文学世界，是我们得以窥探置身时代现场的人们所思所想的理想角度，这也可以说是刘心武作品的一个特色。

　　小说里宙玉鹏这个角色，可以说是刘心武精心打造的一个人物，他身上满含着揭露和嘲讽。他翻云覆雨，见风使舵，使得当年被他斗倒的老师，不幸地沦为惨痛的背景。在厚颜无耻面前，真相往往变得可笑。不过刘心武的笔刀并没有冷峻残酷。他安排宙玉鹏在邮轮的卫生间里，被当年他批斗的老师的儿子暴打了一顿，还浑然不知究竟是何人所为，只好草草下船，幽默离场。或许在刘心武的心底，纵使世道沧桑，总还有天道好还的规律和伦常……文学的领域并非一方净土，这也可以说是一种自我的揭露，一声无奈的喟叹。

　　刘心武塑造的世界当然是局限的，用小说里的话讲，那里的人物主要属于“中产阶层”，连旅游团的领队小张，他岳父也是小有名气的书画家，而他自己家里也有着可观的财产。唯一真正认真去写的底层人士，只有跟过有钱老板庄有德的雷富定。就像这个名字隐喻的那样，雷富定一门心思花在了赚钱培养儿子上，将过上体面的“中产生活”作为了毕生的目标。所以这里面会有阶层的隔阂。平民出身的读者，恐怕会对那个干部身份的世界感到陌生。不过刘心武也不以为意，毕竟这就是他所身处的现实。他所要做的，只是用心地讲述。当然，“反思”是不能缺席的。小说里的莫大能这个角色，拥有“唯大院”价值观。他最看重的是人的身份、资历、行政级别。甚至对于后起的“国干子弟”“统战子弟”“高知子弟”一概嗤之以鼻。他看不上北岛，就因为他是民主党派的后代。而对顾城有好话，只因为他家祖上是革命军人。刘心武对此嘲讽有加，到最后还不忘调侃一句，那些所谓的“老资格”“高级别”，在如今的“90后”“00后”面前，有人会去网上查这些人的资料吗？查出来，拎得清吗？时间和遗忘对于每一代人都挺公平。大家都不过是时间长河里的一粒尘埃，又何必太过当真。

　　除此之外，小说还安排了这样一个场景，话说旅行团领队小张在家里的劳力士手表和三根金条不翼而飞之后，严重怀疑是家里请的钟点工所为。但一来没有证据，二来惧怕对方报复。终究没有报警。那钟点工的三个兄弟亲戚，据说个个强悍，不是好惹的主。小张的岳父知道女儿家被偷，一连几天无心作画。他突然意识到，作为中产阶级的一员，是会直接受到底层的冲击的。他们够不着达官贵人，却很容易伤害到脆弱的中产阶级。所以还是稳定最好，维稳最符合自己这个阶层的利益。说到底，“中产”是脆弱的，某些时候更如梦幻泡影。这个阶层有自己的精彩倨傲，却难以成为世界的支柱。刘心武对于自己所处的阶层的认知，想必是相当深刻。

　　刘心武是“以小见大”的大家，对于这种通过故事碎片营造时代氛围，复刻人生百态的小说手法，自是举重若轻。各种身份、阶层、职业的人在这里交汇碰撞，引出的条条线索虽然驳杂，却被处理得“形散而神不散”。这是一个时代的“天气瓶”，一个与世隔绝又五脏俱全的小小世界。作者在写作过程中并没有任何“用力过猛”的迹象。他只是淡淡地、平静地在描述。某些时候似乎也在和过去的自己，和这个时代和解。这是一部笔法放松的作品，虽然也有光怪陆离。但就像小说末尾部分有一段提到的，“你若认定了世界本荒谬，那就消化掉任何意外遭遇。”荒谬，是这个世界的常态。重要的，是我们怎么去看。 疏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