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去野了一大圈儿，看罢了塔川的层林尽染，姑苏的银杏叶落以及金陵的梧桐萧瑟和开封清明上河园的仿若时光交错，傍晚时分车行平城旧墙之内，仍是觉得这方天地，才是最舒服和心安的所在。

　　秋天里的大同，和这天气一样，疏朗，冷峻，开阔。

　　曾经有几个差了好几个时代的小朋友问我，为什么我写的这个《平城旧曾谙》系列里，都是他们不认识的大同，刚开始的时候我还不好回答，总觉得是年代限制了我们的不同认知，后来我渐渐意识到，好像，是因为我印象里的平城，其实，早就不存在了。

　　如今的鼓楼东西街，是喧嚣的街，特色美食和酒吧民宿的街，而40年前往前算，这里不过是连接东西南北辅助的街，土产日杂和糖烟酒公司蜗居的街，话剧团咿咿呀呀排练的街，泥泞狭窄寂静的街；而30多年前，这里是洗澡堂子和温州理发半道巷混杂的街，太宁观里城区一校的小学生嬉笑打闹回家的街，卖菜摊儿西瓜摊儿和熟肉铺子扎墩儿的街，怎么看，都不是一码事。如今的潘家园街区，是曲艺的街，是古玩的街，是旧货旧书淘宝捡漏的街，是菩提核桃大同玉一溜儿看过来的街，而40年前往前算，这里是集会的街，公审公判的街，平城最核心的街；而30多年前，这里是熙熙攘攘的街，是全民娱乐消闲的街，是三店五一菜场妇女儿童用品商店影友商店工艺品商店西街五交化等等数不过来的街，是套圈K歌打台球、喷火练拳耍猴卖药说书唱大鼓跑江湖的街，怎么看，都不是一码事。小年轻如今觉得最大同的街，已经在几个轮回以后，看不出一丁点儿曾经的内敛低调样子了，不再只承载通行和日常，而渐化成城市颜值担当的网红模样。

　　这样的秋天里，这样的街上灯火璀璨，这样的街上充满摆拍和景观。而几十年前，除了孩子们捡捡落在地上的杨树叶子玩“勾老根”，更多的是行色匆匆的故园遗民。对于大同来说，夏天虽然短暂，但是带来了舒展和释放，秋天，则是最重要的过渡时光，也是争分夺秒的备冬时刻。

　　那个时候的秋天几乎天天是黄沙漫天，街上的女人们大多用头纱包裹着头发，那个时候自行车响铃儿比汽车喇叭清脆，悠悠荡荡的路程里，有着固定的节奏和节拍。那时候大同的秋天很短，总是来不及储存大葱土豆拉一车生火取暖的炭就迎来了雪迎来了冬，有段时间我总困惑为什么我对节气不怎么敏感，后来搞清楚了，江南人家上什么新菜笋发没发芽新茶出没出新叶河鲜鱼虾大闸蟹们到没到了最肥美的时候，都和节气紧紧勾着，所以人家春江水暖鸭知人知餐桌上弄堂里都知，在塞上古城里，风一阵雨一阵很可能就是雪来天气寒，中间没什么过渡就转了季节，况节气乎。

　　秋天里的故园，是风卷着枯叶一路小跑的灰色记忆，和那个时候人们的穿着服饰相当。师范附小的学生们要穿越好大一块区域从二府巷徒步到五里店去地里拔农民废弃了的茄秧子，这些茄秧子将是接下来一冬天里每个教室生火取暖的柴火，还有，将是条绒棉鞋在雪地里走多了底圈沤烂后脚后跟儿长了冻疮最简便的医治材料儿。

　　那时候秋天里游客会少很多，所以华严寺善化寺和裸露出土坯的旧城墙上，才更像是自家的庭院，信步，适意。不疾不徐的样子，才是秋天里故都的样子，这样子里有些自持，有些落寞，有些风骨，有些回望里的依依惜别。有的时候落寞未必是个失意的词，落寞有时候，也代表着一种对过去好时光的不肯放弃和对新日子里完全迎合的抗拒。地球寒暑几十亿年，人类才看过多久？有谁知道以后的审美、以后的追求、以后的渴求会是什么？未来永远未知，我们能知道的，是我们失去的，将永远失去。

　　春去春又来，秋呢，一样走了又来。只不过，每一年的秋天，都有些不一样。那些肯每年都在同样地方拍同样姿态的摄影人和摄影作品，我更愿意把他们看作是行为艺术，看作是一种缅怀和提醒，在抖音上有一个我少年时的玩伴经常发一些七八十年代的旧影像资料，在不乏光鲜当下的自媒体短视频平台上，和年轻人拍的寻味、自嗨、搞笑、撸铁等等放在一起并不违和，平城的每一天都在创造历史，也因此需要每一天都有人记录，记录吃喝拉撒、记录春夏秋冬，记录家长里短，记录开疆拓土，免得忘记，忘记我们的曾经。

　　秋天适合回味，秋色值得细品。故园的秋，一定是横看层岭侧成峰的百变模样，把我们每一个记忆都汇在一起，就变成了平城最完整的时代印象。　　  图/董文、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