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一条河命名洗耳河，无论如何说，都是很有创意的。我们常说的洗心洗脑，是精神层面上的行为，也可以说是没有行为的行为。而洗耳，却是很真实的行动。想一想，一个人蹲在一条河上，一下一下地洗耳朵，也算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比如一个农夫，从田里径直走到河边，放下手中的农具，伸伸腰，展展背，然后身子一弯，捧起水来，往脸上一捂，洗出“出——出——出——出”的声音来。接着，再捧一捧清水，想想，似乎不能再捂了，两只手就各握一把水，分别把两个耳朵洗了，水溅了满身也不顾，顾自喝一口清水，唱一曲小调，顺一条小路向山的深处走去……。比如一个少女，站在河边的树下，左看看右看看，再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影子，就慢慢地蹲下，也不直接就去洗，而是手托双腮，望着流水。望着望着，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的样子，先就伸出一只手来，在水里一下一下地撩着，然后就沾了水一下一下地搓那被水映得一闪一闪的耳朵，动作柔柔地，怕弄疼了那嫩嫩的耳朵的样子。那动作很像是在绣一朵山桃花，或者纳一件很精致的小袄，每一个微小的细节都含了韵味的。洗耳河之所以叫洗耳河，好像就是跟洗耳朵有关系的，洗耳朵的那个人，叫许由。许由这个人，我不是很熟，不是因为时间把我们两个人割裂开了的，而是因为我的境界还没有高到可以跟一个在历史上很有高尚之名的人去套近乎。好像听谁说过，许由先生是个高人，至于有多高，似乎是把一个历史故事都撑得满满的了。

　　故事说的是尧帝准备把帝位让给许由，许由是不贪图富贵的清雅之人，听了尧帝的话，觉得污了自己的耳朵，就跑到一第河上去洗自己的耳朵。历史故事都是含了教化作用的，想想也真是了无趣味，许由先生爱干什么不爱干什么倒也与我等俗人没多大关系的，但他老先生在一条河上像模像样地洗耳朵，无论采取了什么样的动作，倒真是给本来枯燥的中国历史增加了不少情趣。许由先生洗耳朵肯定不像农夫那样匆忙而豪放，也绝不会像少女那样清纯而含蕴。那么许由先生到底怎么样洗他那与众不同的耳朵呢？这倒真是一个问题。

　　耳朵之于人，是一个普通的物件，与鼻子眼睛嘴巴大致是一样的。但人之于耳朵，却是大不相同的，许由先生的耳朵，是由于长在了许由先生的身上，于是就变成了不同凡响的耳朵，要不那个许由先生洗耳朵的故事怎么会一直流传下来呢？天下人人皆洗耳朵，也不是每个人洗耳朵都能洗出故事来的。许由先生未必真在一条什么河上洗了耳朵，有许多事情并不是真要做了才算是事的，只是要表达一个过程或者一个意思而已。就像舞台上唱戏的演员，一个程式化的动作就表达了许多程式化以外的东西。许由也算是中华历史舞台上的一个还算有点名气的演员，他站在一条河的边上，说一句台词或者做一个动作，那个意思就有了，何至于就真的要洗耳朵呢！

　　故事毕竟是故事，未必就是真的，但那条河却真实地存在着，而且，一直从上古流到今天。

　　那年夏天参加《黄河》杂志社组织的采风活动，就吃住在洗耳河畔。站在洗耳河边，洗耳河的风吹起了我的头发，洗耳河的阳光照在我的头上，洗耳河的历史传说如看不见的纤尘，让我也历史般感觉厚重起来。

　　洗耳河位于黎城县西井镇，走在去洗耳河的路上，两边是壁立的丹崖，有的似伸出的手掌，有的似挺立的男根，有的似行走的骆驼，有的似平放的茶壶，有的似束髻的头颅，有的似呆望的少年……；还有的则抽象的，让你觉得什么都是，又什么都不是。几天的阴雨天气，湿气轻浮，一抹微云从半山腰飘出来，似要远去，又不忍离去的样子，盘桓之间，连映到山间的影子都诗意起来。渐走渐深，两边的山越来越近，树也多起来，草也茂起来。白杨树遮天憋日，核桃树枝繁叶茂；花椒树繁星点点，柿子树果挂枝头。披绿挂彩的绝壁之上，山体红白相间，红，红得耀眼；白，白得纯粹，很像是一块立着的巨大的五花肉。一路走来，牛乱村、谷堆坪、洗耳村等有着乡趣味十足名字的村庄掩映在绿树之间，古意盎然，黑瓦似在回味历史，青砖又像演绎现实，一声鸡鸣一声狗吠会在突然的宁静当中，让山间的岁月变得悠长。傍着右边的峭壁，阶托木门，亭阁相连，似有几缕热气从石桌上袅袅而起，又似有一股茶香萦绕不绝。偶尔一个女人的影子在亭子里闪现一下，然后又消失了；间或有一只猫蹲在石头墙上，看着什么，或者什么也不看，蹲着蹲着，就站起来，踱着步子，消失在墙角后面。女人和猫似乎是在一个漫长的故事里闪现了一下，然后就又走入故事的更深处去了。

　　夜深人静，睡在洗耳河村盘石而上的旅馆房间里，听到窗外岁月在很幽深的洞里流淌着，把时间一点一点地清洗得碎碎的，那是洗耳河流淌的声音。在许由之前，洗耳河一直在清洗着岁月，也把那些与它亲近的石块洗得清清的亮亮的，把飘来飘飘去的风洗得清清的瘦瘦的；在许由之后，洗耳河仍然洗着，把一个故事和一段历史洗成了一个永远的传说。

　　感觉总有谁在敲着窗户，披衣坐起，推开窗户，却是结在枝着上的核桃，青青的，像谁家的淘气小鬼在夜色里辗转反侧，终是趁了父亲母亲熟睡之际，悄悄地跑出来，呼朋引伴。又像是在山中呆久了有些寂寞的汉子，想问一问远方的客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问一问外面的天空是不是正在下雨……那分明就是几百年前几千年前的核桃啊，它们一直敲着窗户，把洗耳河边的岁月敲成一曲绝唱。

　　推门走出院子，夜清，但不凉。坐在洗耳河边的石块之上，身边的花椒树叶一下一下地拂着脸颊，有一丝丝清清的凉凉的麻，撩拨着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的味觉。小虫子们的合唱在四周环绕，高一声低一声，长一声短一声，有时候是齐唱，有时候是独唱，一遍一遍地反复，让滑滑的夜色里飘满了一场大型音乐会的声音了。抬头望，洗耳河上的天空蓝得让人忍不住想流出泪来，是感动的泪水亦或是别的什么泪水。星星一颗一颗，似乎是认识很久的朋友了，一个眼神就让先前的泪水流了出来。

　　感觉有车轮“轰隆隆”响过的声音，由远而近，听到一个人操着苍老的远古时代的声音说：“我把这个国家给你，让你当王.。”这声音又远又近，远在遥远的岁月深处；近在院子下面的路上。

　　然后又有一个声音响起来：“不，我在这里多好，树是我的伙伴，鸟是我的好友；风是载着我幻想的马车，河水是浸润我清梦的枕头。我不会要你的国家，我不当王，你的话脏了我的耳朵。”似乎是从岁月深处响起来的声音，但不是，这声音真真切切是由我的嘴里说出来的。

　　在这样的一个幽静的夜晚，在一条日夜流淌的河边，感受着自然纯粹的天音，任谁都会生出洗洗自己耳朵的欲望。然后，让心回到那个遥远的年代。 

　　文/图　　 侯建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