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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敬故乡,一碗敬远方

  猪八戒说:斯文斯文,腹中空空,斯文能当饭吃吗?读《山家清供》才发现,斯文可以吃,秀色可以餐,再山野,再清淡,到了文人的口中,便是要命的简雅超拔。林洪的想象力不在人间,他把最烟火气的菜谱,写得上了天。

  《山家清供》主推素食。烹雪煮梅,攒花入味,素得无法无天,超出了食物的边界。“清供”之“清”,人神共惊:太守羹,吃的是一种羞愧;忘忧侪,品的是一种情怀;银丝供,不过是沐浴一种氛围。吃饭,读书人的事儿,能叫“吃”吗?

  然而,吃饭,老百姓的事儿,以食为天。尤其是中国人的胃,认得祖先,认得故乡,一直躞蹀在回家的路上。

  中元节,在佛家叫做盂兰盆节,老家讲究七月十五上坟祭祖。我妈头天晚上就开始准备素菜。干豆角丝,干葫芦丝,干金针……每一种食材都充满了仪式感。这些干菜是素三丝的筋骨,它们的脱水和泡发过程,比刘慈欣的三体人要讲究得多。豆角丝从颜色的青翠处醒来,葫芦丝从身段的柔白中妩媚,而泡发的干金针,蕴藏太深,无论色泽形态都无法让人一下子爱起来。小小孩都是“被骗”,开始吃金针菜:这是忘忧草,吃了开心的,将来上大学了,可以带去给同学朋友,家乡的特产,黄花,金针,萱草,营养丰富。

  的确,金针有奇香,这也是有些人不能一下子就接受它的原因。金针与冬菇、冬笋、木耳齐名,被称作“四大素山珍”。性味甘、平,入肝、脾、肾经,利湿消肿,养血平肝补虚。金针的奇香在于,它一生怀抱未开,全部的香气都包蕴在针蕾中,在欲开未开的巅峰时刻,跃下枝头,浴火重生。作为干菜的金针,虽为花蕾,其主体香气已不是单纯的花香,而是类似鲜菌的“菌香”。上好的金针是内外兼修的佳人,才貌双全,花香与菌香兼具,很多时候,我们分不清它是因为美丽而可爱,还是因为可爱才美丽。细细咀嚼,花香美丽,略单薄闲散,齿舌之间细细研磨,但觉花香飘逸游动,菌香牢固潜藏,复合黏连丝丝发散,相辅相成不离不弃,恰是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其间妙处不可言。

  金针之味,有类辛弃疾的词,柔媚又深潜。一边倩红巾翠袖揾英雄泪,一边把吴钩看了把栏杆拍;一边稻花香里说丰年,一边金戈铁马想当年。金针的口感极富特点,水发恰到好处的金针菜,入口有青笋尖韧之妙,又类木耳坚脆之韵,花瓣纤细,柔滑有弹,如同咀嚼一条论语,每有会意,便欣欣然踌躇满志,深觉孺子可教未来可期。

  这素三丝是任性的,并不屑于色相悦人。做到这一点很难,认清自己是谁,知道自己要什么,明白如何度过余生,真的很难。素三丝的理想,就是胃的故乡,或者说味的故乡。据说懒残有一首诗: “深夜一炉火,浑家团栾坐。煨得芋头熟,天子不如我。”芋头的滋味,必得深夜炉火浑家,要素齐备,方得真味。同样,母亲的素三丝,也是情景剧。烹调选的天色,盛装择的器皿,取用逢的环境,缺一不可。

  素三丝的“素”也是令人切齿的。入少量油,铁锅底便黑亮润泽,葱椒随意迸溅,食料随意翻炒,活色生香袅袅婷婷,豆角丝明翠,葫芦丝润白,金针段柔黄,再加上海带丝的墨绿,在昏黄的电灯光下,是一副莫奈吧?光与影的参差,色与香的斑驳,声与寂的回响,偶尔邻家漫出一声犬吠,古色窗台淡闻半句虫吟,新闻联播与观众朋友们再见,天气预报说明日北方晴天。

  我妈把铝皮饭盒又擦拭一遍,一些黑锈,一些磕损,是无法复原的岁月,秃圆竹筷,白瓷小盏,一一齐备。铝皮饭盒里是依偎在一起的素菜们,一盒素三丝,一盒油煎豆腐,土豆粉条,葱花炒鸡蛋。简单,素净,宁静,是回忆的开始,纪念的序曲,适合钩沉往事。

  一路向东,浓荫的大杨树风驰电掣退去,太阳一直在前。经过谷黍的茂盛,椒茭的饱满,谁家的拖拉机突突向前,经过五株古树的注目,经过半干的池塘,绵软的东沙滩,坍圮的旧园,不曾揭晓的故事,村里的红人,偶尔一句点睛,走失者,新添的坟,话题并不连续,最后是答应给笑笑捉一只青蚂蚱。然后就抵达草树刷刷响的田头坟畔。母亲手搭凉棚望远远近近的庄稼,父亲已经拽下一荚绿豆,咀嚼得嘴角泛绿。

  坟前撮土插香,祖祖爷爷各一柱,谷黍叶子摇荡,草虫蚂蚱奔窜,各色果品供了,纸钱拢起,青烟纸灰,情景皆备。先人已然就座,虫蚁寻香而来。洒清酒一盏,敬天地鬼神青草鸟鸣,敬五谷丰登万籁有声。端起素三丝,一碗敬故乡,一碗敬远方,敬人间正道不沧桑,细细咂摸,但见古往今来,香气缭绕的梦想。 

  宋晓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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