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历史扑面来

　　新绛县的龙兴寺塔，本不在我“三晋古塔巡礼”之列，但我还是去了，就是因为听说这座古塔允许攀登。普天之下，如今可供登临的古塔已经寥寥可数，这样说来，龙兴寺塔怎能错过！

　　从侯马到新绛，短短一段车程，但晋东南的历史却如长卷般徐徐展开，极古远，也极厚重。透过车窗眺望广阔的大地，我发现自己一路走来，原来是顺着汾河的流向。汾河是山西境内第一大河，是山西的“母亲河”，流到新绛的时候，距离汇入黄河已经不远了。水，滋养了文明，这是所有人的共识，沿着汾河行走，我突然有了一种文明的溯源之感，而在踏上新绛的土地时，这份感受尤其真切。

　　新绛，古称“绛州”，1500多年绵延的历史，让这片土地拥有众多的古迹遗存。我是为着攀登龙兴寺的宝塔而来，但怎能不被这些古迹所感染呢！

　　龙兴寺位于新绛县城北街的高塬上，据寺内现存碑刻记载，该寺始建于唐代初年，因供奉有“碧落天尊像”，故名“碧落观”。碧落天尊是道教元始天尊门下的“十二金仙”之一，也是传说中最早的神仙之一。宗教的奥义我不懂，只能沿着历史的脉络一点点追寻，而一座寺院，肇建于1300多年前的唐朝，先就让人充满了遐想。唐高宗咸亨元年（公元 670年），“碧落观”更名“龙兴寺”，便有了现在寺院的雏形。“观”是道教的庙宇，“寺”是佛教的庙宇，由观到寺，想必这方圣洁之地一定经历过宗教的碰撞、融合，或互鉴吧。

　　佛门本是清净之地，但中国的历史太漫长了，各种灾难频发，佛门也难免会被殃及。唐会昌五年（公元845年），信奉道教的唐武宗李炎掀起了一场“会昌法难”，下诏举国拆毁佛寺，并以灭佛为由，肃清统治的思想障碍。一时间，天下寺院大多被毁，龙兴寺也在那场法难中遭劫，而距离当初由观到寺的更名不过170余年。

　　幸运的是，龙兴寺并未被完全摧毁，但不复昔日的鼎盛香火了。北宋初期，据说宋太祖赵匡胤曾寓居龙兴寺，遂改“寺”为“宫”，称“龙兴宫”。这又是一次耐人寻味的更名，且带有权力纵横一切的色彩。赵匡胤走后，渐渐有僧人回归，又恢复了“龙兴寺”之名。沿着历史长长的来路回望，一座寺院尚且经过如此反复的波折，更何况人类文明的漫长衍进。

　　龙兴寺躲过了被摧毁的浩劫，寺内的砖塔得以幸存了下来，便是龙兴寺塔。

　　2古塔入心怀

　　龙兴寺塔，也称“龙兴宝塔”，据碑刻记载，该塔同样始建于唐代，原为八角八级。千百年风雨侵蚀，到清朝的时候，这座唐代古塔已变得残损破败，亟待修缮。于是，清乾隆四十二年（公元1777年），绛州各界募化重修古塔，在原塔的基础上，外围包以青砖，使其更加坚固，并由八级增高至十三级，便是如今43米高的龙兴寺塔。唐朝的建筑风格在塔上已经很难找到了，后世所见乃清人之工艺，尽管如此，巍峨矗立的古塔，依然让人心生敬畏。

　　龙兴寺塔一层南面辟券门，内为高大的塔心室，北置楼梯一架，可向上登至顶层。塔身一层檐下饰以仿木结构的砖雕斗拱，二层以上为青砖叠涩出檐。塔身每层檐角悬铁铃一枚，塔顶为八角攒尖式，置葫芦形铁刹，上有刹杆。仅从外观造型来看，龙兴寺塔算不得玲珑秀气，但与我见过的山西其它地方的古塔不同，该塔塔身南面每层券门均有“额题”，自下而上依次为：一柱擎天、两茎仙掌、三汲龙门、四大跻空、五云献瑞、六鳌首戴、七星召应、八风协律、九陌看花、十园蓉境、十方一览、十二碧城、十州三岛。我慨叹古人的意境，更慨叹古人的文采，每一层“额题”都是闪现在脑海中的一幅画，从一到十三，既是塔的层数，也有美好的寓意，确实是我在其它古塔上所不曾见过的。

　　感谢清人，让龙兴寺塔由凋敝而重光，成了新绛县城名副其实的地标。

　　大清乾隆四十二年，听闻龙兴寺塔重修竣工的消息，绛州城内的百姓倾城而出，都来一睹宝塔雄姿。知州武进也随众人一起步入龙兴寺，看着眼前的宝塔直上云霄，内心瞬间涌起了难以名状的感慨。清风徐来，吹动着武进浓浓的诗兴，他随即命人取来笔墨，写下一副楹联：“雷雨平临咫尺看龙门之变，慈云遥接飞腾争雁塔之高。”写完后，武进缓缓搁笔，长出一口气，露出了欣喜的笑容。一时间，人们纷纷围拢过来观赏武知州写下的楹联，但见笔力遒劲，又墨香四溢，衬得宣纸越发纯白而轻盈。在场的官员和文人无不言此联妙哉，武进听了，心里颇有几分得意。在众人的夸赞声中，他反复吟诵并再三斟酌自己写下的联句，生怕哪个字眼不妥，而配不上眼前修葺一新的宝塔。

　　这副楹联就镌刻在龙兴寺塔一层的券门两侧，成为永恒。

　　3 犹见故人情

　　自乾隆年间重修迄今，240多年了，不知有多少人攀登过此塔，塔内的青砖已被手脚和膝盖蹭得油光锃亮，焕发出了金属般的光泽——那也是时间留下的包浆。在仅容一人通过的狭小旋梯间，我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而且，越往上越感到害怕，可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登到顶层，俯瞰新绛风貌，感受古人当年筑塔的艰辛。随着塔身逐层收缩，可供通行的空间越来越逼仄，攀登的速度自然慢了下来，而我竟忘了攀到第几层，只从券洞略向外一望，县城的街道和建筑差不多已收入眼底了，不觉一阵眩晕，似乎古塔有摇摇欲坠之感。乾隆四十二年，筑塔的工匠多少也会有和我一样的恐高感吧，但他们还是凭借勇气和智慧完成了古塔重修，而时间却让那些“攀登者”的名字成了永远的谜，引后世遥想。

　　四十余米高的古塔在今天看来，不过十数层楼房的之高，对当代人来说轻而易举，但240多年前要挑战这样的高度，考验的不仅仅是建筑的技艺和智慧，更是挑战工匠们的勇气和虔心。龙兴寺所处的地势本来就高，可以瞭望大半个新绛县城，寺内再有一塔矗立，可不就是知州武进当年笔下所写“争雁塔之高”的气势吗！武进有没有登顶过这座古塔我不知道，但作为父母官，能在任上看见古塔重光，与其说是他的一项政绩，不如说是他为绛州这方古地树起了一座可以传之后世的精神地标。

　　龙兴寺塔是我平生登上的最高的古建筑之一，我知道这样的机会不多，索性，就坐一会儿吧。闭上眼，想象着汾河经侯马、新绛、稷山，在河津入黄河，心里竟泛起一份对文明流淌的悲悯之心。站在当下回望历史，所有曾经的劫难，诸如“会昌法难”，都已消弥于无形，而人类能记住的只是为数不多的几位帝王将相的功过是非，至于无数参与历史进程的血肉之躯，却少有人记得，比如那些平凡的筑塔的工匠。

　　如果唐朝时的龙兴寺塔果真被清代乾隆年间的青砖包裹，那么这座塔所散发的，便不仅仅是大清年间的历史气息，更有1300多年前的唐时风度，而我踩着古人的肩膀，一层层攀登，置身顶层时，似乎被那千百年漫长的历史高高托举。风是从历史深处走来的信使，让铁铃声此起彼伏，我就那么靠着青砖而坐，不用再从券门俯瞰新绛县城也能想象得到，大地上铺展开的苍茫和繁华是多么耐人寻味。

　　文/图   许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