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蜀水巴人
他是宋代颇为另类的存在:身为佛门弟子,却喜欢交结士绅;本应该青灯梵呗,却有意无意介入政坛党争;并不算高寿的一生,他却四次入狱,二次被削僧籍;丛林信众,见识过他的禅迹修为;而脊杖黥刑又曾经加诸其身,一如东坡居士那样,被谪配遥远的朱崖军(今海南三亚);就连他的法名,也不是单单专属于他,而是源于度牒的另一个主人。
他的名字叫释惠洪。
惠洪是北宋筠州人(今江西高安),曾经有过一段短暂的县里小吏生涯。十九岁那年,在汴梁天王寺剃度出家。但是,让人疑惑的是,削发为僧本应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法名,可他却冒用了寺里旧籍中一个叫做“惠洪”的和尚的度牒。后人研究猜测,估计是惠洪因为经济困窘,无钱购买度牒费不得已而冒用。唐宋时期,出售度牒以充军政费用,为官府“财政收入”的重要来源之一。宋哲宗元祐年间,一道度牒的官府定价为三百贯,可以作为有价货币来使用流通,而当时的斗米之价只是四十文。此时,恰恰是惠洪要出家的时候。冒用度牒,成了绊倒惠洪人生的第一块石头。
尽管多次入狱,两削僧籍,但惠洪对于自己的际遇,坦然处之。刺配朱崖军时,惠洪刚过不惑之年,面对蛮荒之地,惠洪挥笔写下《初到崖州吃荔枝》,“口福平生厌事治,上林珍果亦尝之。天公见我流涎甚,遣向崖州吃荔枝。”身处逆境的惠洪当然不是光吃荔枝,他探访苏轼曾经的谪居地,问当地士人的母亲“认识苏公否?”老太太答,“识之,然无奈其好吟诗”。他赞美苏轼的《东坡羹》,“分外浓甘黄竹笋,自然微苦紫藤心。东坡铛内相容摄,乞与馋禅掉舌寻。”这首诗,既是从东坡遭际之中汲取精神力量,又充满着禅诗的意趣。崖州三年遇赦北归后,惠洪写作完成了自己的重要著作《冷斋夜话》。这本书尽管被时人和后人有所诟病,但是,它却是佛门高僧所著的有宋一代的重要诗论之一。
也许,置身朱崖军三年,正是惠洪构思《冷斋夜话》的三年。这本书中,惠洪大多所记以论诗为主,诗论所引以苏轼黄庭坚为最,同时又间杂记录自己与北宋文坛大咖们的交往唱和。除此而外,还以一定的篇幅,记录了宋代一些诗僧的创作作品。唯一特例在于,他专门抄录了船子和尚的偈语。唐代高僧船子和尚师从曹洞宗始祖之一药山惟俨,船子长年隐居于华亭一带,经常驾小舟往来渡人。纶钓扁舟,就是他修行的道场。华亭船子曾作偈语,“千尺丝纶直下垂,一波才动万波随。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可以看出,船子和尚是惠洪心中不朽的镜像,更是他迎接多舛命运的禅境修为。
宋代文坛,朝经名家提携,暮则名满天下,本身就是常情常态。即便已经遁入空门,但交结士人却流行于宋代的禅门释院,而儒释兼修谈禅论道,又成为宋代文人的修心之选。诸如欧阳修提携三苏曾子固,苏轼拔荐秦观张耒晁补之,佛印仲殊参廖子等高僧与苏轼黄鲁直相友善等等。处于这样的氛围之中,命运跌宕起伏不定的惠洪,把握住一切机会与士人交,与名家交,谈诗谈禅谈岁月流年。在《冷斋夜话》里,惠洪很自得地记录了黄庭坚对于自己诗作的评价。惠洪写暮寒白鸟,“剩水残山惨淡间,白鸥无事钓舟闲。个中著我添图画,便似华亭落照弯。”黄山谷评曰,“观君诗说烟波缥缈处,前身非篙师耶?”你的前身莫非是船子和尚吗?这个评价,于僧人而言,极高;于诗人而言,极赞。黄庭坚还专门赠诗惠洪,“吾年六十子方半,槁项顶螺忘年岁。脱却衲衣著蓑笠,来佐涪翁刺钓船。”由黄诗中可以看出,惠洪是黄庭坚的晚辈,他也确实曾经受教于黄。而作为晚辈的惠洪,是黄山谷最忠心实诚的拥趸。《冷斋夜话》一书,对于江西诗派的归纳整理阐释,功不可没。
论诗,惠洪留下了《冷斋夜话》,提出了“游戏翰墨、妙观逸想”的主张;论禅,惠洪留下了《石门文字禅》,提出了“以文说禅、德者有言”的心得。以文说禅、以诗论禅,亦僧亦儒——却原来正是惠洪的诗禅人生。
宋高宗建炎二年,惠洪禅师应邀赴建昌同安寺(今江西永修县)主持法会,期间圆寂,终年五十有八。“红莲白藕青荷叶,三教本是一家人”——《大元一统志》如此称赞惠洪:“晋唐以来,诗僧之冠”。
惠洪,无愧此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