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正所谓,殊途同归,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终归逃不过一种归途。在老去的过程中,如何让她(他)过得有意义、活得有尊严、身后不留遗憾,倒是留给孩子们的一道难于选择的选择题,也是最容易让孩子们在斯人已去时扪心自问的必答题,却永远没有准确的答案,唯有多陪伴是最大的善待。
奶奶走了,我和爸爸没了老家。
今年八月,我请了年假,回家呆了些日子。回家前,爸爸说这个夏天奶奶突然暴瘦,我推开家门看到她的那一刻,爸爸的描述才有了具象。
奶奶本来就是个瘦小的驼背老太太,身高也就一米四几,全身的皮肤已经变得皱巴巴的,手背上的血管因为脂肪的流失变得更加清晰。现在,她更瘦了,脸颊的肉陷下去变成浅浅的小窝,深凹下去的眼眶,盛着她无神的双眼。她不太会打理头发,就把头发剪短了,岁月把她的黑发吹成了银白。
以往我回家,她都是很兴奋的,听到开门声就站到门口等我。现在她实在走不动了,一动不动窝在沙发上。盛夏里她穿着短袖挥动着枯枝一般的手臂。“回来了——”她吐出一句问候,然后挤出一个笑容,就低头继续发呆去了。
十几年前,爷爷过世,伯伯爸爸怕奶奶睹物思人,就让奶奶住在农村的大姑家。那时候她还是个精力充沛的老太太,经常徒步五公里从大姑家走回自己的老宅去。老宅里除了她的棺材也没什么东西了,一到下雨天,她就担心自己的棺材,怕下雨生潮了。她还会帮着大姑家里搭理农事,种菜喂猪,做饭打扫。后来大姑搬家去镇上了,爸爸就把她接到我们家来。
从那时起,或许她孤独的后半生就开始了。她什么都不会。不会用煤气灶,不会开灯关灯,不会用热水器,甚至不会开防盗门锁。那时妈妈还在小学门口开文具店,她就像妈妈的另一个孩子,跟着妈妈开门,跟着妈妈关门。店里卖的东西她什么都不知道,一点忙也帮不上。她说老家的土话,我和妈妈有时也听不懂,只有爸爸有时候能同她聊上几句。很快她就成了一个能看见的幽灵,尤其是爸爸不在家的时候,她拿把凳子坐在妈妈店门口,一坐就是一天,妈妈叫她才进屋去。偶尔过路歇脚的老人会和她聊几句,老婆婆聊天的话题总归是那些家族子孙的事情,她们说几句以前在农村的事情,然后也就无甚可说了,但那是她一天里最明媚的时刻了,像一团久旱逢雨的沙漠枯藤,瞬间焕发了生机。
她总以自己的孩子优秀而自豪——我有两个儿子,幺儿是个老师;大儿读了大学就出去了;大女和幺女都是做生意的。她和那些老太太们聊天的时候,嗓门很大,街上的人都能听到她的声音。后来,那些老婆婆也渐渐消失了,就像秋天的树叶一样。
“送妈去养老院吧。”爸爸说,“我们也不能24小时一直在她身边照顾。养老院里全是老人,在一起有共同话题。”
有几个周末,爸爸带着我走了城里好几家养老院。最后选定了离家一千米的养老院。奶奶几乎没有异议的同意了。但没有人知道她究竟怎么想的,或许她真的想去,或许她觉得自己是个拖累。这实在是无奈之下的决定,她很快就成了那家养老院的“元老”成员。
爸爸几乎每天去看她,我每周也去看她,她明显快乐了许多,在那里认识了很多朋友。爸爸把家里的电话写在一张A4纸上,贴在她的床头,以便紧急情况与家人联系。
奶奶这辈子没上过学,在养老院里,她找到了一种读寄宿学校的感觉。老人们都有自己的碗筷,他们6点起床,然后就坐在楼下的大厅里等着吃早饭。早饭后,大家又纷纷散去。
在养老院待得长,奶奶也交了一些朋友。养老院离老街很近,老街还保留着赶集的习惯。于是每次赶集,奶奶和老太太们就集体出行,去街上消费。她总买回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十个里面九个都没仁儿的核桃,没有包装的散装饼干,号称包治百病的三无膏药,一口下去酸到胃的水果。总之就是图便宜,她拿着零花钱在一个又一个小摊前自由挥霍。但她买的大多数东西都不是给自己的。有次她买了一大包饼干,就等着我去了给我吃,等我去看她,饼干早就潮湿了,但她还是要塞给我,说是饿了好垫补。
奶奶住二楼,起初她自己能爬上去,后来就需要扶着栏杆慢慢走了,再后来,她上下都要乘电梯了。
奶奶在养老院住了快十年,身边的老人来来去去,她总担心自己突然哪一天就不行了,总是聊起她的后事。有次我去看她,大概养老院里刚走了一位老人,她突然神神秘秘拉着我走到她的衣柜前,打开一个抽屉,从最底层掏出一个小布包,里面用一块她用了几十年的手绢包了几层,打开是一叠100元的纸币。“我的大钱都在这里,哪天我死了,你跟爸爸说,可别忘了。”然后她又拉着我走到床边,指着她的床,弯腰敲了敲床板,“床底下也有些我的东西,到时候也要拿出来,记住了吗?”她很早就开始安排自己的后事。时不时就和爸爸聊起她留在老家的那副棺材,生怕她百年之后用不上,她在养老院听说有人死后被火化了,她担心得不行,嘱咐爸爸一定要土葬。
奶奶一辈子没有上过学,连认识挂钟还是结婚后爷爷教给她的。但她却是我们生活的向导。
我读大学离家后,爸爸爱上了种菜,就在小区附近的空地自己圈了块小菜园。开始种葱,然后种蔬菜,但他就是半个农民罢了,很多事情搞不懂。于是总要问奶奶,什么时候施肥,什么时候浇水。城市的超市不卖蔬菜种子,奶奶就在赶集的时候在老街买来。
有一次爸爸想吃小时候的一种菜“滑肉”,我们谁都不会,奶奶虽然不会使用煤气灶,但依然在厨房指挥,最后让爸爸如愿品尝了童年味道。
大三那年暑假,我突然想自己做醪糟,买了很多糯米和酒曲,拿回家,蒸糯米,放酒曲,放水,全是她教我做的,最后做了一大盆的醪糟。盛夏里,我把醪糟放进冰箱,喝着冰凉的米酒,最后还拿了一大壶到学校。
今年夏天,有天我和爸爸视频聊天。“我觉得你奶奶不太对劲,她最近忘事很严重。”“具体表现呢?”“她很多东西的位置都忘记了,经常走来走去不知道干什么。昨晚上,她一个人在厕所走来走去,洗了三次脚。”
我知道这是阿尔兹海默症。
时间一长她的症状就愈发严重了。有天上午,她本来在沙发上坐着,突然就开始去自己卧室换衣服,准备洗漱,她以为已经是晚上了,她完全忘记了自己不久前才吃过早饭。时间的概念在她的脑子里成了一团黑雾。
她的症状时好时坏,有次却连每天在一起的爸爸也不认识了。
“妈,你看我是谁?”“我管你是哪个。”她嘟着嘴,囔囔道,语气生硬。“我是谁你不知道了吗?你现在是在哪里,你知道吗?”于是她抬头打量四周,环视了几眼后,才说:“你是成文嘛。”那时候她已经到了每天都要爸爸帮她穿脱衣服的地步。
奶奶的身体每况愈下,有段时间每天都要去输液,大姑和小姑来我们家照顾她,或是许久不见自己的女儿们了,她一时也认不出来。大姑就坐在她的旁边,反复询问是否认识,她总是说:“我认不到你。”
记得从前有一晚,我在写作业,奶奶站在旁边看我写字。
“奶奶,你会写字吗?”
“不会。”
“那你知道自己的名字怎么写吗?”
“那这个我还是知道的。”
“你写写看。”
我把手里的笔递给她,她拿起笔,在我的草稿纸上写下了歪歪斜斜的三个字。她每写一笔都要想一想,像初学写字的幼童,我又在旁边写下了爷爷的名字。
“你知道这是谁的名字吗?”
“我知道,这是你爷爷,我只认识这几个字。”
如今她走了,我成了全世界唯一见过她提笔的人。 徐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