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蜀水巴人

　　国人的一众食单中，无论怎么排列组合，酒，恐怕都是无论如何缺它不得的东西。

　　诗酒人生，是骚人墨客武人侠士笑傲林下快意江湖的最爱。陶渊明杯中日月，每当喝酒喝到兴致处，总是将那张无弦素琴长久抚弄。此刻，他也许想到了南窗寄傲，倦鸟飞还；也许想到了寓形宇内，临流赋诗。置酒在前，无论贵贱，唯有酣然举觞。酒意上头，陶渊明款对客言：我醉欲眠卿可去。这个模样，可爱率真，一如读到那句“悠然见南山”的感觉。武都头踏上景阳冈之前，跨进“三碗不过冈”，一碗酒喝尽，叫一声“这酒好生有气力”。前前后后总共吃了十五碗，昂昂然提着哨棒上山而去。再看他醉打蒋门神，行一路十四五里田地，遇着一个酒店就要喝上三碗，到的快活林，假醉佯癫，睁着怪眼撩戏蒋门神的小妾，“如何不姓李？”如果没有酒盖脸，缺了酒参与，焉有陶渊明的神采，又焉有武二郎的勇武！

　　古今对照，古人的酒量似乎很让人艳羡。其实，那个时候的酒与现在的酒，酿法不同，酒精度含量也就不可同日而语。沈括在《梦溪笔谈》中，从酿酒法入手，专门剖析过这个问题。他说，汉人有饮酒一石不乱的记载，但汉法酿酒，与宋代所酿相比，同样的粮食酿出的酒多很多，以至于“酒之至醨”而“粗有酒气”，这样的酒“饮多不乱，宜无足怪”。一直到宋代，无论官家还是民间，都是采用发酵法酿酒，粗酿精酿，酒精度都不会太高。而酒精度很高的蒸馏酒，要到元初才在市面出现。因而，沈括不屑于汉人的酒量，以宋代生活为蓝本的《水浒传》，写武松三十几碗地喝酒，大约只是和现代人喝啤酒相仿。不过，即便是这样的水酒淡酒，只要上了量，也很惊人。比如花和尚鲁智深初见九纹龙史进，在潘楼喝酒，刚刚坐定，就吩咐酒保“先打四角酒来”。那个时候，一角是四升，一升有一斤二两，一角酒有将近五斤。即便潘楼的酒近似于现在的啤酒，假如只有苏东坡一蕉叶杯的酒量，又怎么能够喝得下去！

　　曹丕在《典论》中，说汉朝酒价“有司湎酒，一斗直千文”。唐代《食货志》记载，德宗建中三年，“置肆酿酒，斛收值三千“。唐代计量一斛十斗，算下来一斗酒只要三百钱，比汉代便宜不少。至于宋代，商品经济高度发达，看一看《梦华录》《梦粱录》里汴梁临安关于酒肆的记载，就知道酒价比唐代还低。“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写就的是宋朝的风月，淋漓之间醉人心魄。

　　北宋初年，苏易简曾经光彩照人。他是太宗太平兴国五年的头名状元，年纪轻轻却嗜酒如命。有一年冬天，大雪弥漫，苏易简“拥炉烧酒”，痛饮大醉。半夜渴醒，忽见掩埋在残雪里的齑盎（酸菜罐），于是“掬雪盥手，满饮数缶”，一时间觉得“鸾脯凤脂，殆恐不及”。有了大喝酸菜汁的经历，苏易简在回答太宗询问“食品称珍，何者为最”时，才有了经典的答语，“食无定味，适口者珍”。因为长期酗酒，太宗亲书《诫酒》《劝酒》诗，令其每晚跪在母亲面前朗读。饶是如此，依然夺不下苏易简手中的酒杯。最终，他因酗酒早亡，年仅三十九岁。宋仁宗时的另一位才子石曼卿，贪酒不亚于苏易简。他与好友刘潜剧饮，从白天喝到晚上，再到半夜，突然发现酒所剩不多，就把一斗多的醋羼入酒中，不知是酒醋还是醋酒，就这样一直喝至次日天亮，“酒醋俱尽”。尽管彼时是度数不高的发酵酒，但如是这般不要命的喝法，石曼卿终于步了苏易简的后尘，他因酒而亡，卒年四十七岁。

　　如果把苏易简石曼卿叫做瘾君子，那么，三国时东吴专事外交的大夫郑泉，恐怕就是酒疯子。他生性嗜酒，最大的愿望是：“愿得美酒五百斛船，以四时甘脆置两头，反覆没饮之，惫极住而啖肴膳。酒有斗升减，随即益之，不亦快乎！”《吴书》写他临终遗愿，“必葬我陶家之侧，庶百岁之后化而成土，幸见取为酒壶，实获我心矣。”——希望死后化为陶土，由陶工做成酒壶，这样就会经常有酒灌进来，不亦乐乎！嗜酒到了希望“转生”为酒壶的份上，郑泉贪酒第一，应该实至名归。

　　京剧《野猪林》中，林冲那一大段唱词幽婉悲怆，“荒村沽酒慰愁烦，望家乡，去路远。”林冲花枪尖上挑的那个酒葫芦，很是惹眼。葫芦盛酒，皮实耐用，可俗可雅。“故人归访故山栖，怪我葫芦久不提。笑赠青蚨三百片，晚来依旧醉如泥。”以这种情调喝酒，似乎远在苏易简石曼卿之上，几与酣醉之中抚弄素琴的陶渊明相近。

　　酒功酒过，议者纷纭。“春风如酒”“酒可以当茶”“酒为饮食中尤物”，赞也；“酌于杯，注于肠，善恶喜怒交矣，祸福得失歧矣……言腾烟焰，事堕阱机，一言蔽之，曰‘祸泉’而已。”咒也。其实，酒在人喝，溺于酒而不能自拔，与酒何干！

　　还是《菜根谭》讲得明白，“花看半开，酒饮微醺”——此中佳趣，暗暗契合着中国人的中庸之道，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