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行走夜路,可以叫做夜行的话,那么,几乎人人都曾有过夜行的经历。
至今还清楚记得,早先在村里上学时,上完晚自习回家时的情景。耳听得老师一声下课,仿佛大赦一般,立刻手脚麻利地收拾书包。作业本儿钢笔课本儿一股脑儿统统塞进去,胡乱系好书包扣子,背起来便夺门而出。一边走一边大呼小叫,招呼着顺路的伙伴儿。高一声低一声,呼朋引类,勾肩搭背,很有一些威虎山“土匪”下山时的模样。那个时候哪里会有路灯,走出学校才知道一片漆黑这个词的真正含义。但是,倒是没有人觉着害怕,在黝黑的路上走起来,就像白天一样自如。在哪里该着拐弯儿,在哪里小心绊脚的石头;走到哪里到了谁谁的家门,再走到哪里该着谁谁回去……一片夜色,突然有了一群恣意打闹的学童,本该静下来的村子,又喧腾起一阵阵骚动,惹得角角落落已经打瞌睡的狗们,稀稀落落地长一声短一声叫起来,彼此比赛一样。此刻,黑黑的巷子里,伴着狗吠,有家长短促地叫着自己孩子的小名:“牛蛋,牛蛋”,同行的孩子使坏,故意不让牛蛋答应。“狗日的,聋啦!”家长声音里显出一些不耐烦。终于憋不住的一伙毛孩子笑出了声,笑声像暗夜中的小精灵,迸溅着飞向四面八方。
孩子们的夜行,收获的是无忧无虑的童趣。这种乐趣,就像春日里树上刚刚结出的嫩芽,尽管不很惹眼,却水嫩鲜灵地种在了记忆之中。
还有几次夜行,也很有印象。一次是从广州坐船去广西,说是船,其实比当地渔民捕鱼的舢板好不了多少。每人一张板凳长短的简陋铺位,嗡嗡作响的轮机声音,悠悠荡荡给人感觉总在原地打转的行船速度,从早到晚管你是睡是醒的嘈杂嬉闹,构成了这一趟旅途的全部。白天闷热难当,唯有晚上,凉风从水面上舒缓地吹过来,抚慰着人们旅途中烦躁的心情。星星点点的灯在远处一闪一闪,好像人们的一双双眼睛。船工介绍说,那是江面上别的船在夜行。站在船头上吹着夜风,看着很近其实却很远的闪闪的船灯,忽然就觉得,对于夜行的船而言,如果没有那一盏盏远处的灯,该会有多么孤单!难怪,每当远处的灯在江面上亮起来,行船的船工都会紧紧盯着,盯上半天。
另有一次夜行是在天上,记不住究竟是从哪里飞哪里,反正就是一趟夜航。飞机升空飞稳之后,无意之中看了一下舷窗,突然就发现,飞机竟然是正正儿地朝着月亮飞过去!那天极可能是个望日,月亮又大又白又亮,尤其坐在机舱里往外看,感觉月亮就那么紧紧地贴着舷窗,悄悄地伴着你飞行。好奇异的景致,一下子赶走了睡意,我痴痴地看着月亮,月亮默默地迎着飞机——有好多次,分明已经看见飞机飞进了月亮中,再一抬头,却发现那一轮圆月,仍然“挂”在舷窗边。好多年过去了,在这过去的好多年间,曾经又无数次坐过夜航班机,可是,那一晚天上月亮伴飞的夜行,再也没有出现过。
真正惬意的夜行,记得是在三峡的游轮上。从宜昌登船,安顿好之后已是入夜时分,两岸的景致都得白天观赏,上船睡觉,歇一歇游人们疲累的心,倒也真是合适。冲澡之后躺在铺位上,觉得游轮纹丝不动,但仔细看看渐渐远去的两岸灯火,才发现游轮已经“托”着无数的旅人,睡进了长江宽阔的怀抱。江风徐来,安抚着人们随风入梦;水波不兴,生怕惊扰在母亲怀抱睡去的夜行人。沉沉的夜,静静的江,梦里的游思,和着夜行的人,共同演绎着一样又不一样的三峡故事。
一直记得关于夜行的二则故事。其一,一个盲人,总在深夜时分点起灯笼,穿行于深街背巷。人诘之,不语,依然我行我素。其二,深夜禅房,一僧向禅师讨教。说教毕,僧人告别,向师傅借灯照路。禅师点亮灯笼,伸手递给僧人。就在僧人刚要接灯的刹那,师傅却一口吹灭了灯笼。这两个故事,其实颇具禅宗意味。前一则言讲施爱于人,后一则点示,心中有灯胜过手里拿灯。仔仔细细品味,简简单单的夜行,其实也能够蕴含很深刻的哲理。
有时候想一想,我们的人生路上,从懵懂入职到一路磕磕绊绊前行,何尝不是一种另类的夜行?在这个过程之中,凡是受惠于“盲人点灯”和“禅师递灯”者,何其之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