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山西作家有缘。
之前是在《文学自由谈》里结识韩石山老师,2019年又与一批山西作家一起参加中国作协雾灵山创作之家的文学活动。那次,20人的团队,山西作家占了三分之一,他们的创作各有“绝活儿”,而憨实内敛又不乏俏敏的房光,就在其中。
自此就断续读到房光的一些中短篇小说《外面》《小凤》《麻绳》。每读都有一个强烈印象:他的小说活脱脱就是从泥土里钻出来,文字叶片上还残留着泥土的清气、牲口的咩叫、灶台的灰烬和滚圆的露珠,总之,这是一个把小说种在泥土里的人。最近,他又从泥土里“捞”出一个短篇——《红莲》(《山西文学》2021年第2期)。读之,更不平静了——小说展现的,是一个残忍却有趣的人性真相。
一万多字的小说,容量不大,却讲了一个将心灼疼的故事。主角是农妇红莲母女。红莲出嫁没出村,娘跟着两个哥哥生活。初时的娘,极典型的中国传统母亲,尽可把诸如“勤劳善良”“任劳任怨”“甘于奉献”等加之母身。父亲早已下世,两个哥哥“老婆孩子一大群,都种着几十亩地,娘不想拖累他们,至少是要尽可能少地拖累他们,地里有了活儿,就一个人去下地干活儿”。然而,终于在这一天,娘在割黍时晕倒在地,直到天黑才被儿子寻来背回家。
这时,红莲出场了。她这瓢“泼出去的水”立即释放出作为“贴身小棉袄”的强大暖意:一番寻医问药之后,她心里对娘的病有了底数。再把两个哥哥叫到一起,他们“事先没料到娘的病这么咬手,脑子有点反应不过来,蹲在地上一个劲儿抽烟”,“戏份”就来了——“人老了病了,通常是家里有几个子女轮流转,一家三两个月,转了这家转那家”,显然,此时哥哥们觉得红莲也是此意。然而,他们还真低估了妹妹,红莲义无反顾地把娘接到自己家,并交代两个哥哥种好娘的那份田地,哥哥们听出妹妹的安排,顿时如释重负。
红莲自始至终把娘当作了重病号,完全卧床,最为突出的两点:虽娘并未到不能自理的程度,但她坚持用小勺喂药;最让娘不能接受的,红莲宁可跟娘翻脸也要让娘在炕上“解大手”。至于每顿饭绞尽脑汁地为娘增加营养更是做到极致,她把自己与丈夫女儿吃的饭完全跟娘所吃的区分开来,哪怕娘极不习惯,更难适应,但红莲固执地坚持,从炒豆腐、下荞麦面到凉粉糖包炒鸡蛋,而她和丈夫孩子则吃豆面贴饼和萝卜条山药块儿。
渐渐地,就开始“戏剧“了。谁说娘不习惯被红莲“超规格”的孝敬?还有一句话呢:习惯成自然。这不,娘最初还不好意思自己吃炒豆腐,到非常自然地吃炒鸡蛋,这天,“自然”也被娘打破:她要吃肉!红莲想到了院里的鸡。
娘把一只鸡“差不多全吃了,还喝了两碗鸡汤”,但也是从此开始,“娘的性情变了”,浑身是病,红莲要“忙不迭地就给娘头上敷块热毛巾、腰部垫个枕头、捶捶背、揉揉腿、捏捏肩啥的”,接着,娘“一天比一天古怪,看见的都不顺眼,听见的都不顺耳,闻见的都不对味儿,横挑鼻子竖挑眼,好像专要找茬儿闹别扭”,吃饭时“不是盐多了盐少了,就是碱大了碱小了,要不又是太迟了太早了。红莲做下面条,娘要吃贴饼。红莲做下大米,娘要吃凉粉。红莲做下搓鱼儿,娘又要喝稀粥。红莲洗锅涮碗声音大一点儿,说话声音高一点儿,走路慢一点儿,娘就不依了,硬说红莲这是嫌弃她摔打她”……
至此,孝顺闺女红莲依旧安慰自己:娘有病,心情不好,累就累点吧!哀哀父母,生我劬劳。作为儿女,谁还去计算过爱的技术含量?显然,既为爱,既是亲人,况为母女,付出就是了,没人去掂量爱的后来。
可是,不掂量,不等于就没有“后果”。红莲的一味善待,娘变本加厉了。此时,迎来了红莲的第一次反思:“娘变得不像娘了,我把娘惯坏了”。于是她尝试改变,让娘自己喝药,痛心的是,娘已经回不去了。她怕娘再闹腾,只好继续喂药吃肉。当然,这也没能阻止娘的闹腾,她甚至半夜把红莲叫醒,非要看电视,要看老戏,要把声音放大,一旁的女婿和外孙女就像空气。
于是,红莲“隔三差五就要杀一只鸡,给娘吃鸡肉喝鸡汤”。
鸡,终于快杀完了。已经捉到手的一只肥美的母鸡实在不忍下手,红莲又把它放了。她给娘买来五花肉,“红棱棱亮晶晶的,看上去就香”,然而,娘尝了一口,立即“呸”到红莲身上:这是猪肉!那架势,猪肉根本就不能是肉!红莲软声相劝,娘“眼皮都没撩一下,一副不吃不喝要活活饿死的样子”,然后,气急败坏地把碗打翻在炕上,洒了一片,一头撞在墙上,一边拿头撞墙,一边干哭,长一声短一声嚎叫……
一个曾经“勤劳善良”的娘,竟对着女儿全家轮番上演撒泼撞墙的闹剧。怎么来的?是的,红莲哪能意识到,她的爱,被一种披着美好外衣的惯性拖进了人性的黑洞。
为何红莲给了母亲太多太多的爱,反而一地鸡毛?
其实始于人性本身,既有月亮的清辉,又有月华中的斑影。爱在人性的真相面前,渐渐失真,又是那么藐小。在一种恶的惯性浸蚀下,爱与被爱的双方,渐渐变得无奈,无力,以及后来的愤怒挣扎,直至后来的狰狞模样。人性,有时是经不起细看的,它有时那么可爱,有时却匪夷所思。
人际关系中,即便亲人,尊重意味着距离,距离意味着安全。
人性,并不总是“光辉”的。社会发展到今天,人们从来没有遇到过还有不同于以往的一种爱:惯纵和宠溺。但平时的我们,多是提醒母亲对子女过分的呵护,反爱成害,房光的《红莲》反其道而行,来了个角色置换,女儿“娇惯”母亲,这不得不令人思考:两代人之间,该如何相处,把握一个怎样的分寸?
人人都渴望被照顾、被爱,在这个关键点上,人人都很脆弱,甚至很孤独。这样一来,我们往往无限夸大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重要性。别人,特别是亲人,离开我们都不能活,或者活得极糟糕,于是总是温柔地将自己的爱编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我们的亲人(或爱人)罩得难以喘息,直到谋划逃离。
爱再美,一旦无法与人性“耦合”,就不那么妙了。
房光通过《红莲》告诉我们,有时,爱的“后来”,极为恐怖。爱而不当,即为灾难。看来,爱,还真是个技术活儿。 刘世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