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口难调，一向是餐桌上的主调。可是，一年之中总有这么一天，任是食性再挑剔的人们，都会随大流去拥抱同一样吃食：灯火之下，端起碗来，以一种近似于宗教般的虔诚，告别最漫长的冬夜。

　　无声宣示这份“团宠”的，是国人再熟悉不过的饺子。而这一天，则是冬至。

　　《汉书》记载，“冬至阳气起，君道长，故贺。”而研究现代气候学，人们又得知，冬至这天，一路“向南”的太阳终于想起了回头，开始由南回归线逐渐折返，北半球白昼随之逐日增长。因而，一年之间最长的冬夜，恰恰就落在了冬至头上。特殊的节气，特殊的物候，就该有“特殊”的道贺仪式——千百年来所流传的吃饺子，于是当仁不让地成了“故贺”的形式。仔细研究一些个道“贺”的内容，似乎总能够和吃联系起来，这也是农耕社会留给我们的民族基因。

　　“好吃不过饺子”。大冬天包饺子，好像东北人最是洒脱随性。和好一大盆面，拌好酸菜猪肉馅儿，左邻右舍都赶着来帮忙。围坐在热炕头上，擀皮儿的、包馅儿的，说说笑笑，偶尔有人来两句二人转，夹荤带素，气氛陡然哄堂。只一会儿功夫，一大堆饺子白生生地打人们指间冒了出来。屋外地上铺好干净的布单，包好的饺子挨着个儿地一排排码好，一会儿功夫，饺子就冻得邦邦硬！有了现成的储备，冬至这天要吃，冻饺子“拣”几排回来，下锅就行。

　　作为四时八节的一个大节，冬至的饺子当然不止酸菜猪肉馅儿。山东人喜欢莲藕猪肉馅儿。有一年我在大明湖上，吃了这么一盘莲藕饺子，新奇之下觉得味道独特。北京人喜欢西葫芦馅和猪肉大葱馅儿。前门还没有改造之前，前门一带有许多饺子馆儿，是外地出差人员喜欢落座的地方。要上一大盘猪肉大葱饺子，再开一瓶啤酒，一霎间又有酒又有肉，而出差标准居然还不超标！四川的钟水饺，吃起来过瘾，店家包的全是鲜嫩的猪肉馅儿，不加任何菜蔬，上桌的时候，给你淋半碗红油。还未伸箸，舌尖就隐隐地先辣了起来。

　　大同人喜欢什么馅儿的饺子？曾经做过北魏都城的地方，往往具有一种潜在的亲和力与包容性。酸菜猪肉馅、西葫芦鸡蛋馅、猪肉大葱馅儿……都能够在大同立地生根。当然，如果追寻大同人的最爱，估计还是羊肉胡萝卜馅——《饮膳正要》里说，“羊肉味甘、大热”——一碗羊肉馅儿饺子，是冬至这天最好的慰藉。

　　说到饺子，虽然《广雅》称其“形如偃月，天下通食”，但是，由北往南走，多少还会有一些变化。同样是白面皮儿包裹猪肉馅儿，往北叫饺子，向南则成了馄饨。南方自然有饺子店，冬至吃饺子不成问题。除了饺子，他们的冬至还要吃汤圆。“家家捣米做汤圆，知是明朝冬至天”——好在馅料儿尽管不一样，但颜色总归是在“一色儿”上——“偃月”与汤团，假若细究其形，它们一如夜空中的弦月与望月——在一年中最长的冬夜里，有“二月”相伴，口福不浅，亦是人生之幸。

　　不要以为一说汤圆，总是宁波的猪油黑芝麻馅儿，上海的荠菜肉汤团，卖相一向不差。端一碗在手，一口咬下去，糯糯的皮儿刚破，忽然就有荠菜的清香和猪肉的醇厚，争先恐后涌向舌尖。冬至夜，最长的冬夜考验着人们的耐性，有这样一碗荠菜鲜肉汤团，来向漫漫寒夜作别，又与饺子何异哉！

　　与最长的冬夜告别，除了饺子，当然不能够缺了水酒。“饺子就酒，越喝越有”，这是冬至日人们由衷的祝福，其实也是冬至日寻常家庭的实景写照。冬至酿酒，实在也是“古法”。《礼记·月令》写的明白，“仲冬之月 ，乃命大酋，秫稻必齐，曲蘖必时。”仲冬造酒，且莫违时——听起来有一点儿政令的味道。而“大酋”者，“酒官之长也”，这个职位周朝就已经设立，其实就是专管朝廷“酒事”的国家“公务员”。由古法而今，譬如姑苏人家，冬至日这天就要酿桂花米酒。“桂花冬酿”酒色金黄，清甜甘冽，应该是江南一带送给冬至的庄重嘉物。

　　冬至是“吉日”，为人们所分外看重自在情理之中。南宋词人刘克庄有诗咏冬至：“日添一线书中见，雪染千丝镜里明。迟暮犹思寸阴惜，凝严未觉一阳生”——一碗水饺，告别最长的冬夜，普普通通的食物，深刻凝结着千百年来人们对于“一阳生”的期盼与祈望。由此生发而出，小小的水饺，岂不是异样的春信儿！

　　这是我们的先辈，借助于一碗水饺，而赋予冬至日的文化“物候”。

　　□ 蜀水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