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392年，明洪武二十五年九月二十五，大同镇迎来一队人马，皇家仪仗。入城时，净水泼街、黄土漫道、锣鼓喧天，大同府迎来了继魏孝文帝之后的第二位大官——代王朱桂。老百姓奔走相告，这是王爷，当今圣上的亲儿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能来咱这边境城池，这是天恩呀！官员们夹道跪地，躬着身子，头和脸深深地埋进宽大的朝服袖子里，暗自思忖着这位王爷的到来是福还是祸。

　　和阳街官道上三层象辂的幔帐里，一位18岁的皇子面色铁青，似乎有一种难以名状的痛苦萦绕在心头。去年八月初三老爹朱元璋突然将他由豫王改封为代王，并下令一年之后必须离京就藩。

　　“代”即代国，一千多年前西晋时期鲜卑首领拓跋猗卢建立的北方少数民族政权，是北魏王朝的前身，后人多将其政治中心大同称作“代”地。

　　十三皇子朱桂虽年少，但也深知老爹冷酷、执拗的性格是绝对不会改变的。王爷府里张惶失措地收拾了一年。洪武二十五年九月初，朱桂带着老婆徐妃——中山郡王徐达的二女儿，母亲郭惠妃——滁阳郡王郭子兴的亲生女儿，当今皇后马秀英的妹妹。从繁华似锦的金陵城一路辗转几千里来到这个荒凉空旷的边境古城。

　　对这个刚刚成年的孩子而言，半个多月的舟车劳顿，此时此刻，最想做的事莫过于跳进清灵灵的秦淮河里，酣畅淋漓地洗个澡，然而迎接他的是塞外，黄土高原之巅，有的只是满面秋风、一嘴黄沙。朱王爷哭了，什么九边重镇、什么北方锁钥，这些似乎跟他都没有一丝关系，此时只剩下了远离京城、远离华灯的痛苦。

　　四哥朱棣怎么说还混得一处前朝都城北平，自己却流落雁门关外。元好问早就说过，这里是：“重关独居千寻岭，深夏犹飞六出花”。来的路上还时不时听到孩童们唱着：“雁门关外野人家，不养桑蚕不种麻。百里并无梨枣树，三春哪得桃杏花。六月雨过山头雪，狂风遍地起黄沙。说与江南人不信，早穿皮袄午穿纱”这样戳人心尖的儿歌。

　　老爹就是如此狠心，举家迁徙，这跟发配有什么区别。既已如此，今后余生就只做一件事情，那就是“造”，可劲儿地“造”，老爹不是要我过来做大同的王吗？那就一定要做得像模像样。于是，一场疯狂的“造”开始了，巅峰历时51年。

　　首先是宫殿。

　　在当地官员眼里，当年辽金时代的国子监已经够大了，几乎占据了一整条和阳街，精心修缮一番后作为朱王爷的府邸是绰绰有余。没成想，朱王爷看过后，大喝一声，你们这群废物，没见过世面。既然让我搬家，那就要将金陵城的皇宫一并搬迁过来。宫殿要更大、更尽奢华，既要有江南锦绣，又要有帝王气象。

　　于是，代王府，以金陵城皇宫为蓝本，当年开造，历时四年，1396年完工，占地19万平方米，有大小宫殿20多座，房屋800余间。南北长690米，东西宽260米，门前四面围有数米高的墙垣。完工之后请岳父徐达过来参观，这位明朝开国大将站在城楼上，一眼望见门前两3丈高、10余丈宽的九壁，欣喜若狂。

　　其次是娱乐。

　　宫殿有了，但圈养的生活依旧乏味。于是这位王爷又开始寻找更多的娱乐项目。相传，每到夜晚，朱桂就带几个护卫架鹰走犬，到小南街一带寻衅闹事，调戏良家妇女，活像一个地痞。最刺激的娱乐项目莫过于“金锤击头”，朱桂手持硕大的金锤，带着一队人马潜伏在暗处，见有人走过来的时候，突然从后面跳出来，一锤打碎路人的脑袋，脑浆爆散一地，以此来获得快感。

　　大同镇的百姓和官员终于看清楚了这家王爷的秉性，是福是祸也终于有了定论。原来朱家打发过来一个神经病，用大同本地话叫做“愣怔货”，于是愣怔王爷的称号不胫而走。

　　然而，就是这个“愣怔货”竟然活生生地折磨了大同百姓54年。1446年12月29日，72岁的朱桂终于结束了荒唐的一生。无疑，第一代代王是可耻的。然而，他死了，还有儿子、孙子、重孙，用“愚公”的话说是“子子孙孙，无穷匮也”。大同百姓的头上落下的可能不再是金锤，而是被套上了一个永远摘不掉的金箍。

　　十几年后，大同百姓实在负担不起那些后继王爷们庞大的开支了。1460年，即天顺三年，都察院左金都御史王俭上奏朝廷：“今大同城中见有代府13府，将军、仪司宾宅第30余处，仍有11所未完，致公私耗竭，军民困惫，民不聊生。

　　然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江山都是老朱家的，百姓供奉几个王爷有什么好说三道四的。

　　整整252年，大同百姓自迎来十三皇子后，一共供养了十一世代王，直到1644年，即崇祯十七年三月，李自成入境，斩杀朱氏百余口，一把火烧毁这座250多年的宫殿（也可能是多尔衮烧的），历史才又继续往前滚动。

　　如今，听说代王府重修了，我突然生出一个想法，在王府门口铸一个朱桂的雕像，跪着，接受大同百姓的嘲弄与奚落。

　　□  李宏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