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出版传媒集团 北岳文艺出版社 庞善强 著
陈孝安说:“我和炳元在咱们村担任了13年的村干部,虽然没有带领大家脱掉这身穷皮,但是我们付出的辛苦努力和取得的成绩大家也是亲眼见过的。分产到户后,那时全村耕地的平均亩产量不足150斤。我们接手了村里的摊子后,再三向县里申请,打了两眼机井,但是在勘测定位上出了问题,那井抽不了多长时间就没水了,实际利用价值不高。不过,就凭这样的两眼井,一部分耕地的亩产量比过去翻了一番。全村原有耕地5400亩,后来退耕还林占去了1500亩,但当时是退地不退税,减产不减费,农业税还得按照原有耕地的面积进行摊派,村民们的负担更重了。万般无奈,炳元和我四处取经,想带动村民们发展副业,这事最终没有闹成。”
马二女说:“要是大家都像我姑父一家,坚持把那黄花种下来,或许这日子就好过多了。”
“咱村有句老话说:穷死不离月城,饿死不种黄花。月城村自古就是一块风水宝地,所以千百年来,咱村的先祖们一茬一茬把最后的一把骨头都留在了这片土地,就是再穷也不愿意离开这个地方。如今世道变了,月城村再拴不住年轻的一代人。大家应该没有忘记,咱村的黄三爷是怎么死的,当年就是因为他种黄花菜丢了性命,咱月城的村民才彻底断了种黄花的念头。虽说那是发生在过去年代的事了,但毕竟种黄花没有那么容易。且不说咱村地里没有水源,现在劳力、蒸馏用的煤炭、晾晒场地等,这些都没办法解决。土地分开后,黄炳福咬着牙坚持种黄花,一来他是在弥补对父亲的亏欠,二来他煤矿上有个当官的亲戚,能弄上煤炭。”陈孝安说。
“那你们为啥不带着村民继续干下去?”马二女又问。
庞炳元叹息一声:“唉,没办法,干不下去了。我们都老了,压力又太大。村里通往外面没有一条像样的路,生产物资运不进来,农产品又运不出去;耕地没有水源,难以发展农业生产,群众的观念不改变,发展不起来新产业;村委会没有钱,咱不出去,就没人支持咱们村的工作。加上当时咱村民的负担太过沉重,什么‘三提五统’,包括公积金、公益金、管理费、农业税、计划生育管理费、计划生育罚款、乡村两级教育附加费,民兵训练费、军烈属优抚费,乡村道路维护费,学校里的煤电费、代课教员的工资,五保户的养老费用,接待各级部门工作消费等等,这些费用都得从咱村民们的血汗中一点一点往出抠,我们真的没办法干下去了。”
这时,旁边一户人家的大门“吱扭扭”打开一道缝,满头白发的马建忠探出头向人群这边看看,然后故意倾下身来降低自己的高度,他面带微笑向众人点了点头,便又赶快缩了回去,大门“咣当”一声被关上。
陶利说:“这么多年了,这人还是贼眉鼠眼的。”
“老马应该是个好人。大家不要抓住他的历史污点不放,老马在咱村一待就是近四十年,谁见他做过偷鸡摸狗的营生?”庞炳元说。
“他最擅长的就是伪装了。当初,他被下放到咱们村接受劳动改造,一直装聋作哑,后来突然间开口说话了,这样的人谁敢相信?”
“那时,他是被吓出的毛病,后来好了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咱们不要议论人家的长短,还是说说自己。”庞炳元说。
马二女说:“要是现在的村干部能像老支书当年那样,一心想着群众就好了。”
“村干部不想群众,有人想着你哩。”左春祥嬉皮笑脸地说。
“你胡说什么?小心我撕烂你的嘴!”马二女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陈大勇低下了头。
“你们看,马二女害羞了。”左春祥说。
陈大勇在左春祥的后脑勺拍了一巴掌:“你就瞎灰说吧。”
陶利又接过了话茬:“咱村现在的干部只为自己谋私利,谁还管老百姓的死活。村里的那些低保户大多数是上边有关系的,要不就是村干部的亲戚。你们再看看那白灰窑,每天早晚是乌烟瘴气,整个村子都是怪怪的味道。你再说咱村的西沟槽里,现在让修路的工程队挖沙采石变成了一片坑,以后那边的地还怎么种呀?要我说,大家都去上面讨个说法,总会有人来管这些事情。”
在白灰窑打工的陈大勇、陈明亮、庞大云便纷纷指责陶利。
“这白灰窑又没占你家的地,更没用你家墙角的石头烧灰,碍你什么事?”
“就是嘛,这村里人就靠那白灰窑挣一点活钱,你这是安的什么心?”
庞炳元说:“挖沙采石,那是为咱村里修路嘛,又没糟蹋庄稼地,过后填一填不就行了。至于你去讨说法,那就是上访。咱们村从过去到现在,还真的没有一个人去上访。说明了啥?说明了咱们村的民风还好。眼下,村里的确存在一些问题,大家可以去找村干部多沟通,寻找解决问题的办法,不能动不动去上访,这是在扰乱社会治安。”
陶利说:“不让我们上访,那你老支书带头去解决这些问题。”
“我现在和大伙儿一样,嘴上没风。”
左春祥说:“前些天孙财旺带着吴进去城里到处募集修路款,也不知道要回了多少钱。按理说,这修路是政府下拨的专项款,怎么还和村民们要钱哩?”
“听说,咱村在外开公司的王展给了孙财旺五千元。”左春祥的老婆马金花说。
“别人给没给钱我不知道,我儿子刚参加工作,他还给了五百元。”陈春山说。
“这要回的钱都哪去了?”叶蛾子问。
“反正不给你,妇道人家,关你什么事,回家去!”陈明亮冲着妻子叶蛾子斜睨了一眼。
“这钱的事只有闹到乡里或者县里才能弄明白。”陶利说。
陈志远听着众人的一席话,不觉心里沉甸甸的,他闷闷不乐地去了姚日强家。姚日强的父亲姚力正在屋里编筐,他的母亲赵华娥瘫软在炕上。
“叔,你编筐做啥哩?”
“编起来先放着,拿到乡里多少能卖几个钱。”
“日强回来过没有?”
“没回来。”
“婶,你最近身体咋样?”
“还是老样子。孩子,你炕上坐。”
“不了。珊珊妹还在外面打工?”
“噢,他哥还指望靠她打工弄学费哩。”
陈志远从兜里掏出三百元钱,说:“叔,这点钱你留着,贴补家用。”
“孩子,你不能再给我们钱了,你们家的日子也不好过,再说你妈也经常有病。”
“婶,留下吧。”说着,他便走了出去。陈志远回到家里,将陶利鼓动人们去上访的事讲给母亲。
辛玉兰说:“没事,陶利鼓捣不起来。那白灰窑看起来是刘宝开的,没有孙财旺背后撑腰,他能开下去?咱村陈姓和庞姓是大户,孙财旺是咱陈家的女婿,不管陈姓家族的人能不能跟他沾上光,都不会去做这傻事。庞家的人本来就和咱们陈姓之间隔着一堵墙,他们也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轻易将这堵墙推倒了。就算陶利再有能耐,她一个人倒腾不起个啥。”
屋内一盏昏黄黯淡孤静的灯,像是数累了岁月,颓萎地陪伴着一对孤儿寡母。陈志远躺在炕上望着向后倾斜的墙体,以及巴掌大的地面上支撑屋顶的两根柱子,不禁想起了父亲。这柱子是父亲去世那年从山里扛回来枯死的白桦木,幸亏当时支撑上去了,要不这屋子早倒塌了。即便如此,这房子又能坚持几年?而像这样的房子和土窑洞,在月城村又比比皆是。到底该怎么办?
连续几日的劳累,陈志远早早就睡了。他先是梦见一个被丢弃在汽车站售票口的婴儿在放声大哭,那哭声凄厉无比,撕心裂肺;接着又梦见家里来了一个穿着整洁的女人,她一把拉住年少的陈志远往外走,身后是辛玉兰的哭声。陈志远瞬间惊醒,他一骨碌爬起,两眼呆滞地望着窗外。外面刮起了大风,屋顶尚存的枯黄蓬草被风撕扯下来,在院子上空翻卷了几个跟头,转而斜向下滑到玻璃窗上,再无力地落下窗台。不久,又有雨点噼噼啪啪打落下来,这是月城村今年下的第一场雨。然而,这雨仅仅滴落了几分钟就再次停了下来。
辛玉兰蹲在地上,正在洗陈志远出车换下来的衣服。
“是不是妈洗衣服惊了你睡觉?”
“不是,我还没睡着哩。”
“妈这会儿正寻思着,明年咱再多种些地,村里撂荒的地多着呢,要不咱修房子的钱都拿不出来。”
“妈,你别担心,我在外面多跑两年车,咱家就能翻修成新房。”
辛玉兰叹息一声:“唉,咱是农民,终究得靠种地养家,可咱啥时候才能过上好生活。”
“我听说咱们县最近换了新的县委书记,说不上这次咱们真有盼头了。”
“妈这一辈子经历了太多的事。自打平邑县政府迁到了火山脚下,县委书记换了一茬又一茬,可是换来换去咱老百姓还得过苦日子。”
“为啥这苦日子就变不了呢?”陈志远自言自语地说。
窗外,黑漆漆的夜空看不到一颗星星,风依旧猛烈地刮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