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朋友圈和抖音，连短信都成了累赘，沦为接收验证码的鸡肋附庸。远在大洋彼岸的亲朋故友，每逢佳节一样可以消除时差对着镜头互相寒暄祝福，笑语盈盈，仿若如晤。

　　这样的类似场景二十年前是手机通话，三十年前是全家围坐在座机前等候长途电话，三十年再往前的日子里，是没有4K画质笑脸，没有声音，全靠猜度和自己一腔血勇来表达的写信模式。

　　书信到了这个时代，虽然还没有被淘汰出日常生活，但是基本算是仅存在商务礼貌的纸质函件，虚假的真诚和官方语气的客套被宋体或者楷体精致印刷，甚至连手写签名也其实名不副实——有了原子印章，画押都可以个性自选，毫纤无误。

　　木心在《从前慢》里说，从前的日子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从前的锁也好看 ，钥匙精美有样子 ，你锁了，人家就懂了。等信慢，回信也慢，往往一封封等不到回就要急吼吼一封封发出去，那时候的少年啊，毛毛躁躁的，但是心思明明白白的。

　　从前那些全靠猜度和自己一腔血勇来表达的情感、家常和憧憬，如今连几秒钟都不用就可以获得回应，收到“哈哈”或者“捂脸”的反馈，慢生活里的节奏远远跟不上光纤5G网络时代里1MB的容量和内涵。

　　所以，从前写的那些信，留到现在“至则无可用”，就只能被收在纸盒里，束之高阁。

　　连同从前的日子，一起尘封。

　　连阴细雨，或者醉后空冥，没力气，颇聊赖，很适合倒腾屋子，翻翻旧信来看。

　　翻旧信来看，会重新看到一个已经遗忘的自己，和一段在发黄信笺上依然鲜活的岁月。书信的价值，在这一刻就从沟通交流和表达，变成了讲述唤醒和唏嘘。

　　我写的第一封信，应该是在1982年，二年级，寄到北京的琉璃寺小学，一个院子里的小伙伴去了首都生活。稚嫩和歪斜的笔迹里写了什么，到了这年纪已经记不大清了，我只记得对写信的神圣仪式感和对邮局的信任敬畏感。这份敬畏感来自更小的时候，我收集过一枚邮票——J70，“传邮万里，国脉所系”，1981年发行，周恩来总理的手书，纪念中国邮政事业发展。因为邮局阿姨说了本地贴四分钱邮票外埠贴8分的，特别担心8分钱的邮票寄信去北京万一不够怎么办，下了老大的决心省下两天买冰棍的钱买了一毛钱的邮票贴上。

　　1989年还是1990年来着，因为学到马克·吐温《竞选州长》那一课被“信末签署了这样的下款：你的忠实的朋友——从前是个正派人，可是现在成了伪证犯、小偷、盗尸犯、酒疯子、舞弊分子和讹诈专家的马克·吐温 ”这一段的幽默反讽和黑色自嘲所感染，我们前后桌之间开始模仿着互相写信戏谑。这一段经历的戛然而止，是源于冯迪用书信体的形式创作小说发表在了校园刊物上，我和江枫都大受震撼，尽管震撼的角度不同，但是我们都不约而同地选择把写信重新回到交流情感的归途上来。

　　而那些嬉笑怒骂、段子纷飞的部分，被我们掰开揉碎了拆进思念或者抱怨的情绪里，发泄在驻留珠海、武汉、赤峰、北京和大同的孑孓日子里。

　　一天里最多的时候收到过十几封信，4人宿舍里每晚九点半开始是写信时间，从家里带来的印着父母单位名字的方格稿纸，学校“培生商店”里买来的印着学校名字的横格信纸，去琉璃厂、去“天外天”、去劳动人民文化宫淘换来的印花信笺，整版的两毛钱普票，构成了青春里手谈天下的七成，另外三成来自西单电话局、复兴门长途电话局和宿舍楼三层分机拨号隔间里语音传输的按秒计费。

　　工作以后，收到的信件里，文件、通知以及信用卡账单几乎占据了全部，再没有老朋友的问候，也不会有见字如面的温度。那些签满了全班同学名字的来信信封，精巧折成一片树叶或者心结形状的花笺信纸，毛笔或者圆珠笔钢笔认真或是粗糙书写的贺年卡，都静静地躺在纸盒子和曾经用来放电影胶片的铁皮箱子里，与一本本形状尺寸不一、大大小小不同年代的集邮册一起，只会在搬家或者收拾房间的时候才会翻起。

　　信正在从通讯工具，变成时代标本。在大同云冈美术馆里看鲁迅藏品展的时候，那些一气呵成的、潦草的、真挚的信件有充盈的情感跃然纸上，这种情感，只有写过信的人才更能感同身受。“尺牍大全”“名人家书”，在印证时代背景里这些名人大家的浮世情怀时，也印证了人类的悲喜都是相通的，总有幸福相似，总有评判不同。

　　今年认识的一个小兄弟叫单平，他收藏了很多老大同的文书契约，这些文字文书让他徜徉在大同的百年风云里浮想联翩。我有的时候很想和他说，比起那些规整条框的文字来，如果能藏起一批有意思的信札，会窥到更大一片史海钩沉，也会体会到更多时代选择的愿与不愿、果或未果。

　　一个人的信里，是私密交流、聊发少狂、时情现感，千万人的信放在一起，就是时代共鸣、人文轨迹。臧克家在《致友人》里说，“放下又拾起的，是你的信件，拾起放不下的，是我的忆念”。信件不必截图，信件无法撤回，落笔是历史，寄出是达成，信件用一己单向的方式，去主动完成了交流和表达，于父母，于朋友，于爱人，也于自己。

　　这样的方式就要湮灭了，也许无法挽留。

　　无法挽留的事太多，当然也不差这一件。只不过连电子邮件都选择只发附件的当下，信札更大的意义在于印证。当我们无法和几百年后的人用朋友圈用抖音来简明扼要说清楚人情冷暖悲欢离合的时候，留下了那几页信纸，可以让他们琢磨琢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