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与说话同等重要。沉默可能让人产生误解时,我需要说话;说话将我推向歧途之时,我又必须沉默。
沉默不是说话过程中的一段停顿,而是一个独立的过程。我所熟悉的家乡的农人,没有把使用词语变成一种习惯。如果不谈自己,他们就没什么可说的。
我们祖孙三代同住一所房子,同处一个庭院,彼此沉默着擦肩而过。我们使用共同的物品,心却孑然离散。如果没有倾诉的习惯,也就不需要用词语思考,更无须用说话来提示自己的存在。这样的一种内心态度,是生活在城市里的人不具备的。一个人习惯了这样的态度,就会无视人们的沉默。大家根本不想说话,只将自己锁进沉默中,用目光将他人环抱。
城里人喜欢问自己亲近的人:“你在想什么?”我小时候没听过这个问题,也没听到有人回答:“什么也没想。”这个结果往往不被接受,被人们理解为借口,试图转移发问者的注意力。我们喜欢假定别人总在想点儿什么,假定他肯定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我却以为,人们可以“什么都没想”,也就是说,他不知道自己正在想什么。在不用词语思考时,他就“什么都没在想”,因为他的思想无法用语言表达,不需要词语的轮廓。思想在脑中伫立,话语却飞走了。沉默躺着,躺在那里散发着自己的气味,和我站在别人身旁注视自己的地方一样。
沉默在花园中是金合欢的香味,或是刚刚割下的三叶草的气味;在房间里是樟脑或柜子上的一排榅桲味;在厨房则弥漫着面粉和肉味。每个人在脑子里都驮着他的楼梯,沉默顺着楼梯上上下下。
从表面上看,写作和说话很类似,但实际上,写作是一种独处。
落在纸上的文字之于经历的事件,相当于沉默之于说话。我将经历转化为句子时,一个幽灵飘移般的迁徙开始了。事实的内脏被打包进词语,学着跑步,跑向迁徙开始时还未知的目的地。
为了停留于这样的意象之上,我在写作时,仿佛在森林里支了一张床,在苹果中放了一把椅子,街上跑来一根手指。或者相反:手提包变得比城市还大,眼白比墙大,手表比月亮大。
经历中有地点,头顶和大地上有天空,或晴空万里或乌云密布,脚下有柏油路或地板;经历中有时间环绕,眼前是光明或暗夜,对面有人或物。事件有开端、过程和结果,皮肤能感觉到时间的长短。
写作将经历变成文字,却永远不会使它成为一场谈话。事件在发生时,无法容忍事后用以记录它们的词语。对我来说,写作就是在泄密与保密之间走钢丝,并且二者处于不断变化当中。泄密时现实转向虚构,虚构中又透出现实的曦光,尤其在文字形成之前。
人们阅读时感受到的一半内容是无法诉诸文字的,它们在头脑中引发迷失,开启诗意的震撼。这种震撼我们只能在无语中思考着,或者说,感觉着。
——摘自《农村大众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