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是向东流的一江春水，它从最高处发源，冰雪是它的前身。”如豆的灯光下，父亲在朗读冰心的散文集。他若有所思地缓缓踱步，时而望向窗外的月光，时而低头记住那些文字。忽明忽暗的月光静静地洒在窗台上，他鞋跟着地的声音一轻一重，让万籁俱寂的夜有了清脆的鼓点。

　　每天下班以后，父亲便一头扎进书房，关上门与文字独自约会。他的朗朗读书声被书房的木门吸收一半，剩下一半透过虚掩的门缝传入我耳边。“一读再读，青春是一首太仓促的诗”“春天的脚步近了”“我细数着那些日子”，他一字一句地品味书香，流转的岁月也跟着放缓。我在不经意间吸收了书籍的日月光华，写下的句子也变得隽秀起来。

　　父亲深爱着美到骨髓的文字，也深爱着惊艳人心的绘画。一个同样有月光的晚上，父亲背对着我坐在阳台上，手捧梵高的《星月夜》。他一动不动，任凭晚风吹拂着他头顶的几缕碎发。此时的父亲像安静的雕塑，与无边的夜色和手里的星空融为一体。那天晚上我很早入睡，梦见了梵高的那幅《星月夜》。梦里是飞速旋转的星河和直插云霄的古柏，还有站在路旁，仰头呆望星空的父亲。此刻我明白了，这场盛大的仲夏夜之梦，是父亲赠予我的。

　　父亲对于文学和艺术的热爱，发源于他潮湿的童年。那时候他家里穷，维持基本生计都困难，更别提让孩子读书了。咬紧牙关，奶奶把他送到镇上的小学。那时候的小学3点就放学了，当大家都趁着放学去小河边摸鱼和到小路上打弹珠时，他拿着一个馒头和一瓶水前往拐角的书店。从《水浒传》的小人书到曹雪芹的《红楼梦》，他一边如饥似渴地阅读，一边翻阅那本封面已经掉落的《新华字典》，想要把精彩的故事都纳入怀中。月亮升起来的时候，父亲才踩着月光照亮的石板路回家。

　　这样的经历，造就了父亲对文学和对生活的深沉热爱。镇上的书店没有座位，父亲就蹲踞在那个小小的角落，度过了一段又一段属于自己的时光。后来父亲成家立业有了书房，他便半掩着门，把儿时的月光从字里行间打捞出来，照亮自己的后半生。我们总是说“父爱如山”，但父亲给我的爱更像一本书或者一幅画。这里面有连绵的青山，还有无暇的月色。感谢我的父亲，让我拥有一个文艺又浪漫的童年。

　　今年去日本旅行，我特意去参观了莫奈的画展，看了父亲在月光下爱不释手的《睡莲》。画上的睡莲沐浴在斑斓的色彩里，也开在了我的心田上。我沉浸于画中的世界，仿佛时间就此静止。那个月光下雕塑般的背影，又涌入了我的脑海。

　　原来，父亲已经变成了我的“白月光”，永远挂在了属于我的夜空。张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