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读书,首先是从“有迹”开始的。
读书一是要诵读。古人所谓“读书百遍,其义自见”“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强调的不是我们今天这种用眼睛看,而是动嘴去读。依个人体会,读书与看书,前者明显记得牢些。遇到好书,嘴巴读了尚嫌不够,还得在重点句子下划线,在有特别感觉的地方写批注,这是第二种“有迹”。读书也需要应有的仪式感。现代人的书房四墙书架壁立,走进去像是闯入了长江三峡,那种威严无形中会让你生出读书的庄重;墙上挂着的空调,更营造了四季如春的舒适。古人经济条件不如我们,在仪式感上却过之而无不及。他们读书前必得洗手净面,倘若读的是佛经或圣人所作的经典,还要淋浴、焚香,好像书籍真的通了神一般。书房呢,只要口袋里有点钱,一定会弄得极其雅致温馨。写过《玉簪记》《节孝记》等著名戏曲的明人高濂,大约也赚得了数把银子,其书房布置有长桌、古砚、旧铜水注、旧窑笔格、斑竹笔筒、旧窑笔洗、铜石镇纸等,壁间还挂着古琴一张,悬着前人书画数幅。这样的配置即使在现代也够得上豪华。
不过,就其本质而言,高品位的读书必须做到充分“无迹”。
读书人往往有自己的事业,你搞纯数字研究,我从事文学创作,他探索天体物理,职业不一样,所读的书也大相径庭。专业阅读会留下深深的痕迹,它们或者帮助你解决了某个问题,或者整体上提升了你做事的能力。但专业之外的阅读,你不必给自己立太多规矩。只要所选的书不是有悖正常价值观的类型,大可揽之入怀。凭性情读书最大的好处是将阅读与生活融为一体,直接服务于个人的脾性,能帮你驱散形形色色的生活烦恼。宋代一位诗人曾赞赏过这种阅读的好处:“譬如倦行客,中路适清流。尘埃虽未脱,暂憩得一漱”。钱钟书在《写在人生边上》的序言里也说:“世界上还有一种人。他们觉得看书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写批评或介绍。他们有一种业余消遣者的随便和从容……”,提倡的也是性情阅读的快乐。
我有一种奇怪的见解,觉得一个人读了某本非专业书,能使别人轻而易举感觉到,不值得夸耀,说明你只是把阅读当成了求知,最好的阅读应当超越这种层次。比如我们读《死水》,你能在朋友面前滔滔不绝地介绍闻一多的经历,他在清华、西南联大的轶闻逸事,当然也是一种本事,至少说明你的记忆力非常不错,如果能从中发现闻一多寓希望于表面的绝望的激愤,肯定更值得欣赏。比如你读陆游,可以一首一首背诵他的诗歌,也是一种能耐,假若能从中感受到他超越一己悲欢的大胸怀,无疑更加精彩。将所读的书化进自己的血肉、融入自己的脊骨,提升自己的站位与格局,一个人才可以在“无迹”的阅读中实现生命的跨越。
“无迹”读书,不是“无用”读书,它追求的其实是让阅读最大限度地打败时光。
——摘自《今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