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在看电视剧《清明上河图密码》,北宋风情、朝堂阴谋、市井疾苦以及文娱酒宴歌舞升平,俱是看点。章七娘、邹娘子,从发冠到衣着,无不贵气逼人;从行事到做派,无不骄横霸道、穷奢极侈。她俩,是一条线上的蚂蚱,线头的另一端,是邹勉。
这剧里有张择端,画的图里也的确是昔年的东京汴梁,瘦金体创始人赵佶丹青祥瑞的故事也明确了时间地点的新闻要素。可实际上,这剧是在苏州拍的,街景营造参考了另一幅相当有名的古画《姑苏繁华图》,苏州成了这部剧的一条暗线,伏脉千里。
那邹勉,其实有真实的原型存在——朱勔。剧情的暗线里,温悦的父亲苏直作为太湖船工代表,因不愿配合朱勔为宋徽宗采办太湖石的暴行而遭灭门,江浙两路转运副使李言也因准备参奏而被杀。
我们都知道水泊梁山的故事,天罡北斗,聚义豪杰。这个故事的起因,是为了截取生辰纲,生辰纲的背后,是宋徽宗时期一场关于奇花异石的疯狂追逐。徽宗赵佶,迷花恋石,挥霍无度,特设此纲,搜刮东南奇花异石,以供其赏玩。朱勔,就是靠献奇花异石得宋徽宗宠信,掌控苏杭搜刮民脂,建“东南小朝廷”,引发方腊起义。起义后朱勔被朝廷清算,最终流放至偏远之地后被判极刑,家族衰败,成为北宋末年贪婪腐败的缩影。
朱勔出身寒微,却天性机敏,擅长钻营之道。他的仕途并非一帆风顺,直到遇上蔡京,这位“六贼”之首将他引荐给宋徽宗,朱勔才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机会。《宋史·佞幸列传》上说,朱勔祖居苏州,“家本贱微”。其父朱冲“狡狯有智数”,曾雇佣于人,因“梗悍不驯”而受鞭背之刑抵罪,出城借贷时“遇异人”,不仅借到钱,还带回一册神秘方书,于是在城中设肆卖药,病人服之无不见效,越来越多的看病者“辐辏”而来。朱家有了钱,就“修莳园圃,结游客”,一时“往来称誉”,远近闻名。朱家父子真正成气候,还是缘于京城蔡京的垂顾。宋徽宗继位伊始,蔡京不得志,被外放到杭州的皇家道观洞霄宫任提举,闲居钱塘。一次路过苏州,欲建造一座僧寺阁,所需费用“钜万”无处筹措,便在当地僧人和郡守引荐下,找来了“能人”朱冲。对于蔡京的想法,朱冲满口应承,表示愿独当此任。数日后,蔡京被请到工地视察,见“大木数千章积庭下”,只等开工令下,不由暗中惊叹朱家的能量。第二年,蔡京被召还开封,领朱勔同往,命童贯将他们父子姓名录入军籍中,朱勔父子由此“皆得官”。
朱家在苏州以“修莳园圃”闻名,而当朝天子宋徽宗也“颇垂意花石”,这就好比是“姓郑的嫁给姓何的”,正合适(郑何氏),臭味相投,混成一块。苏杭一带自古流行园艺文化,无论士人还是平民,家中稍有一石一木略堪玩赏,被朱勔手下的“花石探”访到,即派身体强健的兵卒直入其家,披盖上黄布作表识,定为皇家之物;还要命令这家人妥善“护视”保管,稍有不慎,即以“大不恭”论罪。向京城启运时,如果物件体积巨大抬不出去,便“彻屋抉墙以出”。至政和年中,向开封城进献奇花异石的风潮达到极盛,淮河、汴水航道上运送巨石、古树的船只首尾相衔,十艘为一“纲”,称为花石纲。各种贡物体积庞大,其声势已远远超过了当年宋真宗时期那场争献祥瑞的“天书运动”。这花石纲连年不绝,百姓备遭困扰涂炭,破产败家、妻离子散者众,甚至卖子鬻女以供索取。方腊起义时,即以诛杀朱勔为号召。
剧中拉拢官员、挥霍骄泰的展现,和朱勔真正的日常操作相比,不过是小巫见大巫。朱勔的人生巅峰之时,其时州郡官吏奔走听命,东南部刺史、郡守多出其门,号称“东南小朝廷”,被后人与蔡京等人合称为“六贼”。
人若骄狂,天必收之。无论是剧中还是现实,朱勔的结局都大快人心,《宋史·朱勔传》里说,“靖康之难,欲为自全计,仓卒拥上皇南巡,且欲邀至其第。钦宗用御史言,放归田里,凡由勔得官者皆罢。籍其赀财,田至三十万亩。言者不已,羁之衡州,徙韶州、循州,遣使即所至斩之”,宋钦宗即位,削官放归田里,清查其土地,田至三十万亩,又流放到循州(今广东龙川),不久斩首处死。
朱勔虽身死,不过故物仍存。列入世界文化遗产的苏州园林里,“狮子林”的假山,就是当年故物。史学家顾颉刚曾说,这里曾是朱勔花石纲的遗留之地,每一块太湖石都似乎在诉说着宋朝的辉煌与衰落。
苏州的道前街上,有座官邸,“江苏按察使衙门”旧址。明初这里设有江苏省水利分司署,后改为按察分司,专门治理兵备事宜,称兵备道,道前街的名字也是由此而来。清初兵备道移驻太仓,雍正八年江苏按察使自江宁迁苏州,改为江苏提刑按察使,提刑按察使俗称臬台,主管刑治。民国年间这里为江苏高等法院,1936年12月至1937年7月,震惊中外的上海救国会七君子事件就在此发生。解放初曾是苏州市人民政府的治所。“江苏按察使衙门”坐北朝南,正对面有一座小石桥叫乐村桥,沿乐村桥前行接入西善长巷,西转再折向南行,是个建筑群,乐村就在此。乐村在清末民初,归官员陶荣所有,1935,由上海滩的江湖大哥袁菊生购得,拆建成西式两层楼房8幢,自备水塔,并命名乐村。现存的8幢西式小洋房,风格各不相同,既有八角两层的玲珑设计,也有宛若石库门般的螺壳道场感。抗战爆发后乐村被汪伪头目占用,据老相临、老街坊说,当年汪精卫曾在这里短期办过公,蒋公也曾来过,一次临时住一晚后因故没再来,日军得到情报后飞机飞来投弹,但偏了百余米把道前街的一家旅馆炸了,惊险环生。
乐村在西善长巷南侧,朱家园北口两通道之间。说到朱家园,才算又拐回正题。宋徽宗时,朱勔在这里建“同乐园”,如今仅剩巷内古井,相传就是朱勔所遗。这座规模宏大的私家花园虽然自名“同乐园”,但百姓讥笑“同乐”二字,偏偏直呼“朱家园”。就是在这里,朱勔莺歌燕舞,熏心钻营,在苏州设立了“奉局”,专门搜罗奇花异石,将船队编号,装船运往京城。“同乐园”里建有神霄殿,供奉青华帝君人像,官员要见朱勔,首先要向青华帝君叩头,然后才能通报接见。园内有“双节堂”“御赐阁”“迷香楼”“八宝享”“九曲桥”等,开浚鱼池18个,养鱼观赏,种植名贵牡丹千余株,造有九曲之路,春时纵仕女游赏,转来弯去,婀娜多姿,让人几迷路径。园中异石林立,奇花异树无数,被赞胜过皇家的御花园。朱勔被杀,家产被全部没收,园林也渐成废墟,家人被驱到虎丘山下种花,园内建筑毁坏殆尽,数千株名贵牡丹被当作柴火焚烧,同乐园从建园到毁灭不过20年,成了苏州园林史上寿命最短的园林。清人顾禄的《桐桥倚棹录》记载:“宋朱勔以花石纲误国,子孙屏斥,不列四民,因业种花,今遗其风。”
南宋绍兴二年(1132)时,“同乐园”旧址被赐给了孟子的后裔,宋哲宗孟皇后的侄子孟忠厚。元代,陈惟寅、陈惟元兄弟二人购得“同乐园”,这里被称为“绿水园”,据载“宽闲幽胜,犹可以钓游而啸歌”,颇有文人气。明代,苏州名士张世伟购得“绿水园”,建成了“泌园”,张世伟是沧浪亭苏州“五百名贤”中的一位,字异度。万历四十年举人,与同里周顺昌、文震孟、姚希孟、朱陛宣,称吴门五君子。清朝乾隆十年左右,苏州潘家潘奕腾购得“泌园”,建成“云庄别墅”, 别墅成为潘家侍其巷清彝堂宅一部分。到太平军战乱,这座宋代名园被毁于一炬。上世纪初,朱家园凋零荒凉,被人用来种桑,1920年刘祖望在此街建西式宅院“适庐”,律师朱承钺、刘重荫,画家顾麟士、顾公硕等,近代诗人陈去病也都曾住在朱家园。朱家园原30号原为顾公硕宅院,顾公硕是近代著名的收藏家,过云楼第四代主人,是苏州著名藏书家、书画家顾鹤逸的幼子,曾任苏州市工艺美术研究所所长,苏州市博物馆副馆长。
1958年,台风将云庄别墅的砖雕门楼毁坏,至此朱家园仅剩一个井圈还是“同乐园”遗存,以八块石料并嵌的“八角井”,现存在朱家园50号内。朱家园14号,当年是按察使署的香火庙,称为“按察司庙”,也叫作“纠察司庙”,20世纪60年代,这里改为朱家园小学。
和平江路、山塘街这些熙攘名街相比,朱家园寂寂无闻,低调无声;和葑门横街、景德路相比,朱家园也少了烟火气,古拙素静。就像同样况味的专诸巷、由巷一样,深藏故事,默然不语。
有历史的城市,必然会有一些有文化的街巷弄堂,把几千年间的似水流年刻进青石板,砌入水磨砖。找寻,在这样的城市里,轶事就变成了探秘,与文献史书猜谜,别有趣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