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枕坚且洁,堪赠如兹客。”在临沂市博物馆,一方宋代白釉草叶纹瓷枕正慵懒地“躺平”,素白釉面泛着柔光,草叶纹饰自然舒展,美得自在悠然。
谁能想到,这个看似硌人的“硬枕头”,竟是古人对抗酷暑的“黑科技”?当现代人靠空调续命时,千年前的沂蒙先民早已用内部中空、孔穴通风、釉面沁凉的瓷枕,在蝉鸣聒噪的夏夜觅得一方清凉。
夜幕低垂,承接过无数绮丽梦境的瓷枕,把古人的生活智慧、审美意趣,乃至对世界的浪漫想象,都藏进了这方坚硬却温润的瓷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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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瓷”,仿佛凝住岁月的温润美玉,自带柔光滤镜。裹着九秋霜露的清冷,带着历史打磨的庄重。初见,它如江南女子般婉约,惊鸿一瞥便入人心。再品,又似鹤发老者般睿智,风尘仆仆遗韵悠长。
“枕”,则是寝具中的“老资历”。《说文解字》曰:“枕,卧所荐首者也。从木,冘声。”从古至今,它始终如一地担当着脑袋的“专属靠垫”。从《诗经》“角枕粲兮,锦衾烂兮”“寤寐无为,辗转伏枕”的相思定情,到成语“一枕黄粱”的奇幻梦境,无不承载着古人生活的万千况味。
当“瓷”与“枕”相遇,便诞生了别具一格的瓷枕。
隋代,瓷枕初烧问世,在历史的夜空崭露头角;唐代,瓷枕被“搬”上床榻,造型玲珑小巧;宋代,瓷枕迎来“高光时刻”,尺寸加大,釉色纷呈,装饰技法亦是“神仙打架”。刻、划、剔、印、贴等十八般武艺轮番上阵,书法与绘画“梦幻联动”。南北名窑也纷纷下场“内卷”,北方的磁州窑、定窑、耀州窑,南方的景德镇窑、吉州窑等,各展所长、竞相烧制,烟火市井与文人雅韵交相辉映。
临沂市博物馆内馆藏3件瓷枕,其中的宋代白釉草叶纹瓷枕,为个中翘楚。甫一入眼,古朴典雅的气质便扑面而来。这方瓷枕呈长方形,底部和上部内弧为压腰状,线条自然流畅。其上部以四线长方形栏为界,内划直线与波浪线,两端各饰树叶纹,以双线相隔;两侧饰双线压腰纹,内填竖线纹;下部为五线长方形栏,内绘三朵小花;两端各有一圆孔,宛如藏着夏日清风,带来了清凉与宁静。
从制作工艺看,这方瓷枕是宋代制瓷技艺的杰出代表。其胎土算不上细腻,通体施的白釉还微微泛灰,但工匠自有妙招。他们施展白地黑花浅雕技艺,先在胎体上涂抹一层白色化妆土“打底”,巧妙弥补了胎体缺憾;再用含铁的颜料勾勒出精美纹饰,这些草叶纹饰并非随意绘制,而是“取法自然”。釉彩料需用水稀释,水分的把握至关重要:水分过少,行笔生涩;水分过多,颜料易散开滴落。正因如此,匠人们运笔时的每一个细微变化,都让线条千姿百态。最后再罩上一层透明釉“定妆”,经过高温炙烤,就变成了神秘而典雅的黑色。
制作工艺的严谨,使得瓷枕成为陶瓷中最复杂的品种之一,既要睡起来舒服,有益人体健康,又要结构科学,不变形、不坍塌,还要赏心悦目,每一道工序都经千锤百炼,最终才修得这端正雅致的形神。
“峰前明月照藤床,窗内清风生石枕”。这方宋代白釉草叶纹瓷枕不仅是寝具,更是艺术品,是文人雅士的“枕上诗画”。其色调和质感,是宋代“尚素”“崇雅”审美特征的充分体现。读书闲居的一方瓷枕、一炉篆香,这些简单细节都体现了宋人对生活最深的爱与尊重。
枕上清凉:玉枕纱橱 冰寒消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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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窗千里月,一枕五更风。”瓷枕最重要的功用,在于夏天可以消暑去热。
瓷枕釉面光滑细腻,质坚润凉如天然冰玉。往枕上一靠,可瞬间驱散暑气,告别闷热黏腻。这种“凉而不冰”的特性,让它一跃成为古人的“夏日限定”。《本草纲目》中“久枕瓷枕,可清心明目,至老可读细书”的记载与中医“以瓷石为枕可老而不昏”的养生理念完美呼应,难怪李清照会在《醉花阴》中写下“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的词句,让千年后的我们都能感受到字里行间的凉爽意境。
瓷枕的消暑功能被古人开发到极致:中空结构形成天然风道,有的还可注入冷水,巧妙的气孔构造,让它化身“水冷空调”。有瓷枕在手,即使在热浪翻滚的午后,也能“身如蝉蜕一榻上,梦似杨花千里飞”。这也使得古人对瓷枕的偏爱毫不掩饰。北宋张耒收到友人赠送的瓷枕,当即赋诗:“巩人作枕坚且青,故人赠我消炎蒸。持之入室凉风生,脑寒发冷泥丸惊。”生动描绘了瓷枕带来的奇妙体验,像是凭空生起一道凉风,让脑袋和鬓发都能“消炎蒸”。
文人雅士还开发出瓷枕的“隐藏功能”。有人在枕面题诗:“久夏天难暮,纱橱正午时。忘机堪昼寝,一枕最幽宜”,道尽夏日午睡的惬意;有人借虎、狮形瓷枕(“枕”“镇”谐音)辟邪,守护主人安眠;有人用中空枕函作“保险箱”,藏起地契银钱、丹书帛卷;还有人在枕中填入沉香、佩兰,织就助眠的药香幕帘。而瓷枕中间凹、两边翘的造型,成为头部的专属摇篮,伏案书生枕之缓解疲倦,妙龄女子倚之支发护髻,以防压乱鬓边。当“云鬓花颜金步摇”的佳人卸下钗环,轻倚枕面,睡醒后“山枕印红腮”的娇羞,跟着清梦,藏进了多少文人墨客的诗作。
瓷枕这么硬,如何枕出“高枕无忧”的妙境?古人对此早已智慧破解——东汉《释名》谓睡枕:“太低则项垂,阳气不达,未免头目晕眩;太高则项屈,或致作酸,不能转动。”《显道经》也给出答案:“枕高肝缩,枕下肺蹇,以四寸为平枕。”由此换算,9-12厘米的高度,正是经古人验证的黄金比例,因此有“三寸长寿,四寸无忧”之说。
瓷枕并非“全年上岗”。而是与纨扇一样,端午启用,重阳退场。这件与节气同频的器物,遵循大自然春日赏花、秋夜望月的美妙规律,只在暑热蒸腾时登场。这一方瓷枕,凸显了古人“应季而用”的生活智慧。
枕上春秋: 窑火淬炼 千年梦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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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炉窑火燃烧千年。瓷枕不仅是消暑神器,更是一枚凝固岁月的琥珀,将临沂的千年陶瓷史娓娓道来。
临沂厚重的历史文化中,陶瓷文化是浓墨重彩的一笔。早在新石器时代,沂沭河流域就因制陶等手工业的高度发达而成为东夷文化的中心。彼时,东夷先民以智慧与双手开启了陶瓷文明的曙光。从6000年前北辛文化时期手工捏制的陶碗,到4500年前龙山文化时期的磨光黑陶,制陶技艺被一步步推向巅峰。
汉代的临沂,铅釉陶如繁花绽放,兴盛一时,无论是造型还是装饰,都展现出独特的艺术风格;西晋时期,临沂商贾云集,迎来了南北文化的交融。以越窑青瓷为代表的南方瓷器大批涌入,带来了新的制瓷理念和技术。晋墓发掘的“西晋青瓷胡人骑狮器”便是这一时期文化交流的生动写照。
宋元时期的窑火更添几分灵秀。朱陈等窑口烧制的白釉瓷器,胎质细腻,造型多样,瓷枕也在这一时期大放异彩。匠人们采用先进的“二次成型”绝技,从练泥、拉坯开始,柔软的陶泥被不断揉搓、屈伸,锐刃、利刀飞速旋转,削出瓷枕的轮廓,待半干后再小心翼翼附加装饰。这一过程需要几十年如一日的耐心和巧思,稍有不慎,就可能前功尽弃。而罗庄护台、河东大范庄、兰山朱保村等遗址出土的50余件陶器,印证了当时陶瓷业的繁荣。
明清时期,罗庄、湖西崖一带成为规模较大、作坊集中的陶瓷制作中心和集散地。这里生产的缸、碗、罐、坛等黑釉粗瓷产品,带着烟火气走进苏北、鲁南、皖北、豫东等地百姓的日常。
时光流转至现代,以罗庄陶瓷为代表,临沂陶瓷完成了从“粗黑”到“细白”的华丽转身。工匠们传承千年技艺,大胆创新,让传统工艺在新时代焕发新生。从陶土初塑到玉色瓷骨,临沂陶瓷的千年窑火生生不息,变的是形态,不变的是那份代代相传的匠心坚守。
这个盛夏,不妨走进博物馆,透过这方宋代白釉草叶纹瓷枕,凝望沂蒙先民专注制陶的身影,感受文人雅士夏夜安眠的惬意,再俯身听一听,那穿越千年的枕上清风。
据《沂蒙晚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