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紫竹坡有紫色的竹子？没有。

　　紫竹坡有竹子？没有。

　　二

　　但紫竹坡有太阳。

　　三

　　人对太阳的情感，有两种，一种是爱，一种是恨。比如冬天寒冷的时候，看到的太阳，是最亲最爱的人；到了夏天骄阳似火，而又走在旷野之上，这时候的太阳无论如何我们都爱不起来。这是最朴素的情感。

　　所有的东西，需要是硬道理。

　　比如此时，我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紫竹坡。

　　去紫竹坡。我们是从相互的眼睛里看到的。很有可能，紫竹坡就一直住在我们的心里，这个时候它同时在我们的心里长起来了。

　　四

　　紫竹坡，是村子西边的一个坡，当然也不能说是一个坡，应该是一大片坡地。从村子往西走，往近了看，是紫竹坡；往远了看，还是紫竹坡。

　　像是紫竹坡挡在那个地方，不让我们的目光再往远看。

　　村子里的许多地名，叫得都好。比如村子东边，有一片地叫鸳鸯地，可是我从小长到走出村子的那一天，不说在那一片地方，就是在整个村子周围，也从没有见过鸳鸯。还有一个叫三倾关的地方，不知道以前有没有关，但当我记事起，那里就只是一条沟边的一块平地。

　　记得奶奶说过，西边就是紫竹坡。若干年后，我听出了奶奶的意思，似乎是“西边只有紫竹坡！”以至于，我们只要说要到西边去，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紫竹坡。

　　村子是焊在大地上的一个部件，那些路，是与别的部件的联系。我们常走的，是那些大一些的路。大一些的路让我们走到大一点的地方，比如另一个村子，比如乡镇，比如一个叫左云的大地方。小一些的路，是从大一些的路上支出去的，小一些的路让我们去一些我们特定的人去的特定的地方，比如榆岭，比如紫竹坡，比如爷爷的爷爷和爷爷的坟墓。

　　大路，与过往有关；小路，则通向自我。

　　五

　　我们的祖先先后都到了紫竹坡。

　　他们大多是笑着去的。或许，到了那个时候，他们的哭，看上去也都像是在笑。他们平时也去紫竹坡，比如在某一天，他们突然就想起某一个先人了，就拐出家门，也不跟谁说，朝西望望，然后走上那条小路。

　　只有在要去紫竹坡的时候，他们才把自己的心掏空了。就像谁家院子外边扔下的那个筐。箩筐是乡村生活的主角，从它们一成型，就总是装得满满的，一堆草也好，几十个土豆也好，这是它们存在的方式，也是存在的价值。大多数时候，它们装的是垃圾。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生活总是被各种各样的东西填满，就像行走在乡村里的每一个人。

　　六

　　紫竹坡有太阳吗？有。

　　紫竹坡的太阳暖吗？暖。

　　还有，紫竹坡的太阳是能开出花来的。

　　七

　　向西的人，走了若干年，仍然没有走出紫竹坡。他们是去紫竹坡看花的，也是去紫竹坡晒太阳的。

　　栓仁的爷爷、占胜的爷爷、旺福的爷爷去了，老哥几个一起长大，一起结婚生子，一起晒村口南墙根下的暖阳。晒着晒着，一个起身走了，偻着身子回到家就再没有出来。是在某一天鼓乐声中，就去了紫竹坡。接着是另一个，不久是第三个……是南墙根下寂寞了，便就一个一个追着走了，似乎紫竹坡的太阳更暖一些。村口南墙根下，换了栓仁的爹、占胜的爹、旺福的爹，他们聊西坡，聊去了紫竹坡的人，聊着聊着，也就有一个走了，接着是另一个，慢慢就都走了。他们跟他们的爹一样，也从向西的路走了，他们是带了一肚子话的，他们知道他们的爹妈等着他们，一直等着。锣鼓喧天了，哀嚎破耳了，但他们沉默着，只用相片上的眼睛漠然地看着。他们把话装在肚子里，等着跟在那边等着的父亲、母亲说。世上的话，他们已经说够了。

　　栓仁、占胜、旺福他们，会经常朝着西边望，他们迷惘地望着紫竹坡，他们兴奋地望着紫竹坡，他们能望见紫竹坡的太阳，能望见紫竹坡的花。

　　他们望见他们的爷爷和他们的爹把紫竹坡的太阳晒老了。

　　八

　　紫竹坡上的太阳，会开出五颜六色的花。有姑姑英花、打碗碗花、苦苣菜花、头疼花……当然还有好多叫不上名字的花，每一朵花都是一个太阳。每一片阳光，到了紫竹坡，也就开成了花。

　　紫竹坡是有记忆的，它知道每一种花的样子，它知道每一种花的名字。当一片阳光开出一朵花，它便说你是姑姑英花，你是打碗碗花，你是苦苣菜花，你是头疼花……那些花就按它说的，姑姑英花聚到了一起，打碗碗花聚到了一起，苦苣花聚到了一起，头疼花聚到了一起……它们像是村子最西头的那个学校的学生，老师说你们是一年级，一年级的学生就聚到了一起；老师说你们是二年级，二年级的学生就聚到了一起；老师说你们是三年级，三年级的学生就聚到了一起；老师说你们是四年级，四年级的学生就聚到了一起；老师说你们是五年级，五年级的学生就聚到了一起。

　　紫竹坡也是个复式班，那些太阳开出的花，是它的一年级、二年级、三年级、四年级、五年级……

　　九

　　紫竹坡铺满了太阳，紫竹坡开满了花。

　　紫竹坡上，栓仁的爷爷、占胜的爷爷、旺福的爷爷……栓仁的爹、占胜的爹、旺福的爹……都在晒太阳，也都在看花。他们也会朝着村子看，他们的眼神幽幽的，深深的，他们把黑夜都看成了白天，把炊烟都看成了愁绪。在他们的目光里，村子一天一天地，瘦了。

　　一年有两个季节，他们能看到他们的孩子们提了篮子，拿了纸钱从小路走上来。这时节，他们会笑笑，长出一口气。也有什么也没有望到的，就一直望一直望，直把那条小路望成一声长长的叹息。

　　紫竹坡香气弥漫，不知道是太阳的香气还是花的香气，而那一声叹息则如枯了好久的花和树木的气息，悠长沉重。

　　好多时候，不知道是太阳融进了花里边，还是花融进了太阳里边。村里的谁会抬起头来朝西望望，突然发出一声感叹：那太阳啊！那花啊！那紫竹坡啊！

　　十

　　去紫竹坡看太阳？谁又说。

　　去。去。去。一个、二个、三个，不约而同地说。

　　不去。最后一个说

　　紫竹坡有太阳。

　　不去。

　　紫竹坡还有花。

　　不去。

　　不去，就不去。紫竹坡上尽是鬼！那最后一个说着说着，竟就哭了起来。

　　十一

　　至今，没人知道紫竹坡为啥叫紫竹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