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玮
有时候,会猛然想起一些人,没什么由头,就是会想起来,而且这样的思绪会莫名其妙地在脑子里徘徊许久。空间和时间隔断了念想,人永远是往前走的,留在身后的是追忆,是长久萦绕于心的一份缱绻。
在阳高守口堡看杏花,是我生命中为数不多的几次与大美相遇。花繁得如澎湃的潮水,一浪一浪袭来,才知道,生命的景色雍容到极致,便是大美。我觉得美定是一种安静,与喧闹无关,静静的,一眼望过去,是无声的天籁。
《红楼梦》里,大观园桃红柳绿,若有桃杏花,想必数量不及守口堡杏林的一个角落,但曹雪芹却把花写得极美,更写出了黛玉葬花的凄恻。不管红学家如何解析《红楼梦》,我坚信这部“大书”是曹雪芹身世的再叙——文学史永远是个人史。
红学家说,林黛玉的原型是一个叫“李香君”的女子,是曹雪芹的红颜知己。我没有考证的可能,也不想知道李香君是否果有其人。文史学家刘再复先生说,对于喜爱的作品,他从不做研究,欣赏就够了。我有同感。所以,历史上有没有李香君这个人并不重要,有林黛玉足矣。一部小说,一个几百年来不朽的文学形象,必在曹雪芹心里位置极重。爱,尽管凄切,但撩动人的心弦,《红楼梦》不朽!一个人,一生从聚到散,由富贵到落魄,写下百万字,是泣血呀!
走到花下,清风袭来,有香气,淡淡的,和着泥土的味道,很天然,城里永远不会有这样的纯粹。山顶上,古长城蜿蜒起伏,黄土夯筑的工程,千百年后仍然坚固如初。无言,只需想,狼烟升起,鼓角相闻,岁月沉寂之后,一切难寻。“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一下子,陆游的这首绝笔诗《示儿》扑入心怀。陆游距今已悠悠千年,人不在了,诗在,这便是身后的“名”。
陆游是诗人,亦是一个亲征疆场的战士。南宋乾道七年(公元1171年),应四川宣抚使王炎之邀,陆游投身军旅,力主抗金。大散关一带的军旅生活,是陆游亲临抗金前线的见证。大散关在今陕西宝鸡南郊的秦岭北麓,自古就是“川陕咽喉”。陆游把生命的激情留在了那里,留下了一段人生的悲壮。
当代的文学家是少有投笔从戎的了,故而文字里声色有余,却少了血性。其实,因为陆游诗句的伟大,人们模糊了他作为一个普通男人的情怀。陆游曾对一个女子放不下,那是欲说还休、隐在心底深处的挚爱。她叫唐琬,单名字就好听,当代人离这样的优雅着实远了。
陆游终没能与唐琬走到一起,只以诗词来排遣心上的相思。那首千古传诵的《钗头凤》,只要提起一句,心头便如锥刺: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不是所有的爱情都能开花,也不是所有开了花的爱情都能结果。是谁在千百年后的一次次沉吟里,忘不了这样意味隽永的句子?这隽永似乎唯陆游不可。面对守口堡的杏花,我能想到的,怕也只是这样的句子了。在我眼里,陆游这首词,盖过宋代的一切情词,但写出这词句的人却与挚爱无缘。这是宿命。
我执拗地把眼前的花事与陆游和唐琬相连。有什么关系呢?我问自己。天地间的伟大爱恋,无一不催生人类美好的遐想。陆游写下这首词的那个春天,那样的春色,一定美,但花下人却泪眼婆娑,面对着面,手不得牵。我说不来陆游的这首词对他自己有多重,但我明白,佳人远去,于一个重情的男人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登上青山,倚长城而立,有一刻,心上温暖之极。是长城的宽厚,让我心胸顿开。我突然想,古人修长城,费尽多少的人财物,却是为了战争。战争的目的又是什么?有人说是为了永不战。一切烟消云散后,长城做了当代人眼里的风景。眺望远山,群峰壁立,有一种要倾覆的感觉,但又牢牢地相依而立,如同伟大的胸怀。黎巴嫩著名诗人纪伯伦说:伟大的人是不压制别人,也永不被别人压制的人。上世纪三十年代初,才女冰心便将纪伯伦的诗集《先知》译介到了中国,也将这句名言送到了中国读者心上。
当年,冰心与小她一岁的吴文藻一同远涉重洋,到美国留学,寻求各自的人生理想,成了那个年代的精英。一九二六年,冰心二十六岁,吴文藻二十五岁。因为对冰心爱慕已久,吴文藻给冰心父母写了一封《求婚书》。在吴文藻眼里,冰心“是一位新思想旧道德兼备的完人”。他在《求婚书》中写道,“人世间的富贵功名,都是痛苦的来源,只有家人的和睦,是真正的快乐。”他还感慨,“人世间除了爱的宗教外,还有什么更崇高的宗教?”在我看来,这话无论古今,无论贫贱,都是永恒不变的真理。
那时的冰心,早已是名满天下的作家,求婚之人不在少数,但最终,她选择了吴文藻。从一九二九年结婚,到一九八五年吴文藻离世,冰心与丈夫相濡以沫半个多世纪,是生活上的侣伴,更是事业上的挚友。上世纪五十年代,吴文藻被打成“右派”。有一次,邓颖超去看望冰心。冰心虽有委屈,但很坚强地说,“如果文藻是‘右派’,那我也是‘右派’了,我们当年一同去留学,又一同回国……”坚贞和忠诚是爱的试金石,彼此携手,至死不渝,是爱的最高境界。冰心与吴文藻,一个是文学大家,一个是社会学鼻祖,他们平凡而伟大的爱情,见证了生命路上一份“战友般”的情义。
多年后,我在中国现代文学馆看到吴先生《求婚书》的原稿,心头一阵温热,感慨那个年代的他们,对于婚姻,没有半点含糊。原来,真爱竟是这般清清朗朗,怪道吴先生自己说,“婚姻是人格的结合。”冰心一生极爱玫瑰,若是置身守口堡杏林繁盛的花枝下,想必也一定会心生爱慕吧,因为美的表达不同,但本质相通。
年年有花事,岁月在轮回中续写着生命的不羁和狂放。只是,有的生命在告别之时,是带着幽怨的。想不起谁说过一句话,“生活只是一场关于宿命的挣扎。”有人挣扎出了声响,但绝大多数人一生寂寂无名。人生说短也长,用一生的时间去做一件事,或几件事,便无憾。看来,过光景也不会那么简单。
我曾多次在世界文化遗产云冈石窟内流连。欣赏着千百年前古人留下的伟大创造,心头的震撼不是一两句话可以表述得清的。某一日,我再去云冈,突然在一座殿阁前看到一副楹联,它带给我的震撼不啻于那些雍容壮美的大佛。
上联:拜我不如求己,下联:修身胜似诵经,上置匾额:活在当下
第一眼看到这几个字时,我心头猛地一颤,有些自责地问自己,之前多次来云冈,为何没有留意这副楹联——这简直就是佛祖的点拨啊!修身是一个人一辈子的功课,要有大智慧,更要有年轮的沉淀。所以说要“活在当下”,当下才是肉眼看得见的实际。过去已经不在,未来尚要等待,生命要在当下绽放,更要在当下开拓,这才是真实的活着。
面对花开,何须去想那些遥远的过往呢?家国、人生、爱情、名利……分得清此生向往,才算是明明白白地活着。做凡人吧,有天地间的大美可赏,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