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民谚说:三九四九,隔门叫狗。此时该是晋北最冷的时节。
小寒至,三九临,天气极冷属于正常。而晋北地区骤然降温,直至零下三十摄氏度这样破纪录的低温,冷得太纯粹,冷得太出乎意料了。
平常的保暖加绒裤,突然间变得不堪一击,额头、脸颊和眉骨经受了久违的寒冷挑战,尖利地疼,只有两只眼珠子毫无惧色,依然能够傲视凛冽的西北风。玻璃窗上竟然挂上了三分之一面积的霜花,某一片如热带丛林,如青纱帐,某几条如雾凇,又如染了霜雪的芭蕉叶,或如洁白的哈达缠绕。
忽然想起童年里的数九天。
清晨醒来,揉一揉惺忪的眼睛,不小心呛了一口烟,母亲用一把胡麻柴生起了灶火。拉开薄薄的窗帘,四块大玻璃上满满的霜花,像四幅冰晶美丽的屏扇排列在那里。用手指甲轻抠,霜屑纷纷掉落到窗台上,转瞬化作水珠。母亲捅开了炉火,火苗儿呼噜噜舔食着炉筒子。很快屋子里升温了,几幅霜屏开始逐渐融化。母亲把我的棉裤翻过来,在炉子旁烤热,才让我赶紧趁热乎穿上。
炉火正旺时,母亲会拿几块窝头和切好的馍片放在火炉的边缘烤至微黄给我们吃。我们也会抓一把豌豆、黄豆或大豆放在炉盖上,吃烤豆子。豆子受热后,开始变得躁动起来,一颗颗豆子相互拥挤着,抖动着,摇摆着。突然,噼的一声,又来一声,豆子们陆续睁开了细长的眼睑,眯眼笑了,豆子的香味也随之弥漫开来,直入鼻孔儿。噼、噼、噼,又是几声,豆子欢快地蹦起,落下,蹦起,又落下,然后,终于皮实下来,变了色,有的还有点焦,烤豆子可以美美地开吃了。卧在炕头一角,一直眯着眼睛的老花猫可能也闻到了豆子香味,来个慢悠悠的呵欠,伸个长长的懒腰后,也蹭到我们这边,抬头端详着我们的嘴里。
过礼拜是我们最开心的时候。戴上兔皮帽子和棉手套,穿上家做的棉鞋,背上冰车直奔十里河大河湾,不用约定,伙伴们会到齐的。冰车飞快,冰屑冰水飞溅,打湿了棉鞋手套,很快变得硬梆梆的,手指脚趾脚腕儿也被冻麻了,可头顶和上身却是热的,还淌了些热汗。远处的沙棘树不算高大,可枝条上的沙棘果稠稠的,一串又一串。下了冰车上了岸,找个有暖阳的小土坡坐下,折几枝沙棘,密密的沙棘果几乎不用手去摘,剔去几根小刺儿直接上牙齿去啃去撸。冰冻的沙棘果入口,拔凉,然后迅速成为果碴儿,酸甜味美,满口生津,那味道不亚于如今孩子们喝的冰镇饮料。
上午滑冰玩耍,下午就得去拾粪了,拾来的粪交到学校或者生产队。因为学校有十几亩试验田,冬季就得备足农肥。试验田里每年会种一些小麦、胡麻之类的作物,收了麦子归学校,收了胡麻换成胡麻油,学校留一部分,分给每位同学两三斤带回家,那个年代,三斤纯胡麻油对一个农村家庭绝对是顶大用处的。五年级学生毕业时,学校会特意搞个集体会餐,白面大馒头,或者油炸糕,土豆丝拌粉,不限量管够吃。我爱我们的学校,我爱我们的试验田,我们也爱试验田间的劳动,我们爱背起筐子去拾粪积肥。
要想尽快把粪筐拾满,就得找体积大的粪坨子,村中小路上的黑羊粪蛋儿倒是不少,可捡羊粪蛋儿效率太低速度太慢,拾牛粪才是最佳选择。先抢着拾大道上、树林子边上的牛粪,再进经常放牛放羊的树林子里找牛粪,幸运找到的牛粪大多冻成了冰坨子,拾进筐子里又占空间又干净。有时拾粪中碰巧会遇见牛群,赶紧观察哪一头牛可能有拉便的迹象,跟随着一直等,运气好的话很快就有收获。要是运气不佳,实在等不及了,就上粪叉子挠挠牛的肛门部位,有时候这一招儿还真管用,那牛不一会儿便开始拉便,我们低头抢着拾牛粪饼,放牛人站在远处冲着我们吼,不过一听就是嗔怪的语气。
满筐的牛粪背到学校的积肥大坑,牛粪从筐子里倒出来时,快要冻结了,褐黄色的外皮依然特别好看。看着琥珀色的牛粪,我们好像看见了试验田里茁壮的庄稼,看见了场院上金黄色的麦子和黄澄澄的胡麻粒儿,我们好像看见了四两面大的奶白色的刀砍大馒头,看见了用净籽儿胡麻油炸出的大油糕……
风很大,风太刺骨,和童年时大河湾河槽里的西北风一样的大、一样的刺骨。多么想停下匆匆的脚步,走进童年数九天的那一份暖阳里,但这所有的念想,只能成为我常常教给学生们的英语语法,叫虚拟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