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昆雨 员小中
和平六年(465)五月十一日,年仅26岁的文成帝染病崩于平城太华殿,12岁的皇太子拓跋弘即位,称献文帝,庙号显祖。25岁的皇后冯氏被尊为皇太后。新帝年幼,丧夫的冯氏又欲投火殉命,孤儿寡母,势单力薄,车骑大将军乙浑伺机谋反,大肆屠戮异己,尚书杨保年、平阳公贾爱仁、南阳公张天度等分别被杀,甚至曾经推翻宗爱、拥立文成帝登基、官至司徒的平原王陆丽也被加害致死。一时间,百官震恐,计无所出。乙浑擅作威福,文武大权集于一身,位居诸王之上,国家事无大小,全听任他的决定,只待篡夺帝位的时机了。显祖年少,自是无能抵抗,更难以左右局势。在此北魏王权随时面临倾覆的危难时刻,冯太后不负众望,果断出击,联合旧臣拓跋丕等人密定大策,于次年二月平息乙浑之乱。乙浑伏诛后,冯太后声称为稳定政局,掌夺朝权,这是她的第一次临朝听政。
冯太后一生中没有生子,皇子拓跋弘是文成帝与李贵人所生,拓跋弘被立为皇太子后,母亲李贵人依“子贵母死”旧制被赐死,弘由毫无血缘关系的冯氏抚养。
自乙浑之乱平息后,冯太后临朝听政18个月,为避干预朝政之嫌,又将朝权还归献文帝。但以献文帝为代表的帝党和以文成文明皇后冯氏为代表的后党之间,为争夺北魏最高统治权展开争斗的种子就此埋下了。
所以,这不是结束,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皇兴元年八月,献文帝的长子拓跋宏出生了。天下如棋,一步三算,在冯太后的眼里,这是一件令她非常开心的事。当天,她就特别申明从此不听政事,一心躬亲抚养皇孙。
这是不寻常的风轻云淡,谁也不知其深层蕴积着怎样凶猛的风暴。
冯氏是甘心皇权旁落的人吗?
皇兴三年六月,拓跋宏被立为太子,成为储君。冯太后正式对献文帝出手。
她先依制赐死太子的母亲李夫人,献文帝竭力反对,冯太后执意不让。她为什么一定要赐死李夫人呢?目的就在小太子拓跋宏身上。日后,谁得小太子,谁就将得天下。乳母因抚养太子之功而日后享得太后的尊仪,进而把持权力干政,北魏历史上又不是没有这样的先例,冯氏的姑姑常氏就是典范。
子贵母死,李夫人死了。献文帝啊,年幼时无能保护被赐死的母亲,现在君临天下了,依然保不住自己心爱的女人。此时,他内心中对冯太后由最初的对抗、角力,已上升为仇恨了。怒火在蔓延,升腾。
皇兴四年发生的一件事,让帝、后之间的矛盾走向公开化、深入化,宫闱之变在所难免。
事情的起因是冯太后被发现行为不正,养有内宠李奕,朝野上下议论纷纷。献文帝不失时机,命人列举数罪,下诏诛杀了冯太后的面首李奕,李奕之兄李敷及其在朝为官的从弟、次子、妹夫等姻亲也一同杀戮。
复仇了。献文帝吐出一口恶气。
冯太后对此事的态度呢?史书中只用了冷冷五个字:“太后不得意。”
冯太后是出了名的专横跋扈、果敢勇为的女人,平素,她根本不允他人议论她的过失。李奕被杀后,冯太后启用了更多面首,这就是她对官臣们的回应。美男子王叡出入太后卧室,后来官升为宰辅。李冲受宠于太后帷幄之内,太后密赐他的珍玩缯彩不可胜数。当然,说这些话的时候,献文帝已经永远闭口了。
皇兴五年(471)八月,迫于太后的压力,献文帝召集群僚,宣布禅位。按常纲,他理应禅位给已立为储君的儿子拓跋宏,但太子已被太后操控,所以他想让皇叔京兆王拓跋子推来继任。子推是文成帝的二弟,与冯太后平辈,由他继皇帝位可以对太后的权势形成制衡。
商议此事那天的场面很是尴尬,亲帝的王公卿士都不敢率先发言表态,结果子推同父异母的弟弟任城王拓跋云放了头炮:“陛下方隆太平,临覆四海,怎么能上违宗庙,下弃兆民呢?父位子承,由来已久。大魏兴盛了这么多年,从未有变革这一传统的先例。天下是祖宗之天下,而陛下现在想舍弃皇储正统,恐怕不是先圣的意愿吧。如果陛下一意孤行,上乖七庙之灵,下长奸乱之道,这可是祸福的根源啊,愿深思慎之。”
拓跋云是站在太后立场的人,他的话定了调,太尉源贺、东阳公元丕等也跟进表示反对禅位子推。表面上看这是宗室重臣执持异议,背后完全是冯太后的操纵力在发挥决定性作用,对此,献文帝也心知肚明,最终只得委曲求全,传位于太子。20天后,献文帝在太华殿宣布退位,被仰尊为太上皇,4岁的儿子拓跋宏登基称帝,即孝文帝,改年号“延兴”。
退位后的献文帝依然励精图治,总揽机要,并以皇帝的名义多次发布诏令,整顿吏治。他还亲自挂帅南北征战,攻取刘宋,讨伐柔然。另一方面,他徙御鹿野苑崇光宫,“命匠选工,刊兹西岭,注诚端思,仰模神影”,开凿石窟,禅定修行。
其实,献文帝此时所有的功绩对冯太后来说,都如芒在背、如鲠在喉。
皇兴五年冬十月,献文帝在平城北郊大阅兵,这个举动彻底激怒了冯太后,也让她痛下了最后的狠心。承明元年(476)六月,年仅23岁的太上皇暴崩于永安殿。
献文之死是北魏史上的一大公案。魏收在《魏书》中讲这件事时,语调婉转,并且是借他人之口说事:“时言太后为之。”此后,38岁的冯太后以太皇太后的身份第二次临朝听政,这个角色一直伴她太和十四年命终而止。
那么,北魏政坛发生的这场宫闱之变,对于地处政治大震荡中心的云冈石窟有何影响呢?
历史上,每一个朝代的每一次政权的更替与嬗变,伴随而来的不是杀戮就是奖掖。文明太后听政后,实行宽宥与镇压相结合的政策,一些曾经党附皇帝的皇戚重臣多遭翦除、诛杀。据《魏书》记载,自公元470年至480年间,亲帝党中受诛的主要人物有:
万安国,承明元年诛。《魏书·万安国传》记载:“万安国,代人也。……安国少聪敏,有姿貌。以国舅,复尚河南公主,拜驸马都尉。迁散骑常侍。显祖特亲宠之,与同卧起,为立第宅,赏赐至巨万。超拜大司马、大将军,封安城王。安国先于神部长奚买奴不平,承明初,娇诏杀买奴于苑中。高祖闻之,大怒,遂赐安国死。年二十三。”孝文帝时年九岁,何来大怒?
拓跋子推,太和元年死于赴任青州刺史的途中。
李欣,太和元年二月,以外判罪伏诛,他的两个儿子也同时被杀。
冯太后有智略,能行大事,生杀赏罚,俄顷决断。在打击帝党余势上,坚决彻底,毫不手软。南郡王李惠,娶襄城王韩颓的女儿为妻,后生育二女,其中之一就是献文帝的思皇后,这样说来他本是献文帝的岳父,孝文帝的外祖父。但是,太后对他素来忌恨,诬称他南叛,于太和二年(478)十二月诛杀。李惠的两个弟弟以及他的儿子也一同被杀戮,全部家财被收缴。以李惠的身份尚且遭遇如此命运,其他人就可想而知了。难怪朝野人士窃议孝文帝,“奉冯氏过厚,于李氏过薄,舅家了无叙用”,不沾恩泽,反倒连性命都难保全。以至于太和十二年,孝文帝想弥补亏欠,给舅家幸存的后人予升官晋爵的机会,惊魂未定的舅家人深恐再罹孥戮,竟无一愿意接受。可见,在这场残酷的政治事件中,受株连的家族成员有多少。
第11~13-4窟既然是献文时期造像集团发愿镌建的一组洞窟,功德主自当是献文政治势力集团。当初发愿开凿第11窟的功德主很可能因卷入这场政治事件中被诛灭,洞窟自然不会继续开凿下去。甚至,第11窟因功德主涉嫌政治事件,这里一度成为禁地,无人敢涉入。
那么,第11窟最初的功德主最有可能是谁呢?历史文献以及石窟本身都没有留下任何可寻线索,只能推测,推测献文帝当政时得权夺势的显贵,推测被冯太后无情杀戮的人,他们可能是万安国、拓跋子推,也可能是李欣、李惠、韩颓。
安城王万安国,得宠于献文,“与同卧起”。京兆王子推,是景穆皇帝的第十三子,献文帝的叔父,若非大臣固谏,几近继承皇位。李欣,著勋先朝,受宠于显祖,参决军国大议,权倾内外。南郡王李惠,作为思皇后之父,历政有美绩。襄城王韩颓,与李惠有姻亲,太和四年被诬有罪,削爵徙边,生死未详。他们都具有实力营建如第11窟这等规制的洞窟,也有参与献文时期在武州山开窟造像的理由。
一朵无污的莲,用以封堵满壁的伤裂与残缺。
这是一段淌着血的历史,
谁能告诉我,
需要几多莲,
才能按止住她无言的创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