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水巴人
刚刚开馆的大同美术馆,正展出忻东旺的油画作品。徜徉在这个浓郁的艺术空间,人们于作品前伫立、沉思,也透过作品在时空的隧道间相遇——历史与现实、过去与未来、画家与观众……虽然东旺已经去往天堂,继续他的“肖像系列”,但是,他留下的作品,成了我们触摸这个时代的介质,成了我们忆起逝去岁月的见证,也成了我们与画家于红尘间精神际遇的心桥。
忻东旺笔下的肖像人物,是我们非常熟悉的陌生人——生活中他们常常会与我们擦肩而过,或瞩目一瞥,或相视一笑,然而,彼此却叫不上名字,更不知对方从何处来,到何处去。东旺的成名作《诚城》,聚焦的就是这样一群来自乡下的农民工,下车后坐在自己鼓鼓囊囊的行李上,张望着眼中朦胧又渴望的城市。作品的命名,微妙地透露出了画家的愿景:城市能够接纳怀着真诚而来的乡人,这与画中的人物达成了某种惊人的默契。《明天·多云转晴》《装修》与他的成名作相比,人物造型的比例渐渐夸张起来:脑袋大、身子短、脸多肉——这也渐渐成了一些人诟病画家的因素。可是,正是从此时开始,画坛和观众才从熟悉的色彩与形体中,能够准确地辨析出那个总愿意亲近农民工的画家。
罗中立当年的《父亲》,一张饱经沧桑沟壑纵横的脸,定格成了高度传神的中国面孔。而忻东旺笔下夸张变形的“肖像系列”,形成了自己特立独行的“高原红”。画展中呈现的《庄严》《适度兴奋》《金婚》等,无不如此。特别是《庄严》这一幅,人物两颊、额头、鼻梁,画家毫不吝啬地以重笔色彩,强化了高原红的视觉效果。远远望去,会令人恍然觉得,身边的玩伴儿怎么又会突然跑到了画布之上。黄土高原的紫外线,给生生不息的高原人赐予了独特的地理烙印——从这块土地上艰难走出去的忻东旺,由走村串巷给乡亲们画炕围子开始,直至他入职清华大学美术学院,记忆中的“高原红”并不因身份的变化而消隐——正如他所言:我画的人物大多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形象,面对他们我会感到从容、自然。作为画布上的耕者,东旺剥离不掉底层生活的情感基因,他与农民有着心灵的默契呼应。
在中国艺术史上,秦俑与汉俑的某种对比,很有意思。秦始皇兵马俑的高度写实,给人的视觉震撼会让人在刹那间屏住呼吸。而一尊汉代说唱俑,神韵毕肖,则会让人灵魂出窍。面对这尊说唱俑——腿短、脚大、脸胖……整个儿压缩式的塑造手法,我们并不感到荒唐,而是惊叹于艺术家(虽然我们已经无从知道他们的姓名)敏锐的捕捉能力,高度提炼的人物特征与画题的无比吻合!而忻东旺笔下的“肖像系列”,歪脸、手脚大、高原红……与汉俑具有一种可以意会却无法准确言说的艺术传承。
对于忻东旺的写实功力,其实人们无需质疑。他的金奖作品《早点》,已经足以“证明”。而此次画展所展出的《白菜》,尽管只是静物,可是,如果不是画框“提醒”,人们总会觉得生活中随处可见的白菜,远远没有东旺画里的白菜水灵。类似的写实肖像《家兄》,还有东旺为他岳父所画的肖像,都极为传神。
值得注意的是,忻东旺除了《白菜》这类有别于“肖像系列”的作品外,还有造型上并不夸张刻意“压缩”的作品。在大同美术馆的画展中,《阿依古丽》算是比较“出挑”的一件。与冷军的“超写实”画风不同,她的色彩与画风,让我突然想到了曾经在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看到过的埃德加·德加的《舞蹈课》系列,有些写实,有些灵动,光与影的变幻,给人一种纯净而静谧的心灵按摩。另一幅作品《春寒》,画面中右侧站立的绿衣女子身体比例正常,而左侧的两人却一如既往地呈现出了“忻东旺式人体比例”,对比而来的某种趣味性,无疑强化了画题的准确表达。
忻东旺曾经这样阐释自己的作品:我希望我的绘画具有人文关怀的精神,我希望我的绘画具有民族的气质,我希望我的绘画具有当代文化的深度,我希望我的绘画具有人类审美的教养——当我们透过《退休劳模》爬满老年斑的双臂,皮肤已然松弛但肌肉尚存张力的胳膊,我们读出了作品背后的主题——凝望着画布上的种种影像,恍惚之间坠入时光隧道,带着我们与似曾相识的岁月相逢,与曾经朝夕相处的伙伴儿相逢,与曾经艰难跋涉的自己相逢——忻东旺的“肖像系列”——其实就是画家从生活中艺术提炼出的一面镜子——透过这面镜子,每个人都会从斑驳的岁月中读出曾经的自己!
东旺遇见色彩,中国油画史上注定会闯入一个来自草根的大家,因为东旺的夫人说他“艺术是他的宗教”。油画遇见东旺,源自黄土高原上的芸芸众生,就成了许多美术学院教材里的“肖像系列”。
于喜欢他、思念他的观众而言,遇见东旺留下的作品——则是一种精神的洗礼,是一种心灵的共鸣,是一种宗教般顿悟下的大欣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