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街上人来人往
老周说,你看见那个人没?对,就那个。
我说,哪个?哪个?
老周说,你笨啊?我还能说哪个?你看,就那个,就那个头有点歪,走路一扭一扭的……老周没有做出任何指向性动作,我想看到他手指了一下,或者头点了一下,都没有。
我不想让老周再说我笨,就看老周的眼,我以为会从他的眼睛判断出啥来,见他看着某一个地方,我也朝某一个地方看,却只看到一棵树,正在落掉最后一片叶子。
秋天了,所有的树都在掉叶子,这棵树怎么竟掉得只有这一片叶子了,而且这一片叶子也正在落下。不知道为什么,我想长长地叹一口气。
老周说,那个人心里一定有一件事情。
我说,每个人心里都有事情。我不再探究老周说的究竟是哪个人,我觉得在大街上不难看到一个头有点歪、走路一扭一扭的人。如果愿意,肯定还能看到第二个、第三个……
不是,有的人心里没有事情,有的人心里有。老周扭过头来瞪着我,说。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事情。我坚决地说。在这一点上,我不想向老周屈服,我只想长长地叹一口气。
老周把头从我这边移开了,老周把头移走的时候,也很坚决,我想他不会再把头扭过我这边了。老周一直是个固执的人,这么多年了,我对老周别的印象不多,这一点却是十分确定的。
你看,你看那个人……对,就是那个……这一次老周竟然伸出手来,朝远处指着,你看,你看,那个人心里肯定没有事情。老周很坚决很坚决地说。
我看到了一个人,我想那应该是老周指的那个,但又有点不确定,毕竟街上的人很多。
我说,那个人心里有事情,肯定有。比如他老婆一直嫌他吃饭的时候咂嘴的声音太大,他简直是烦透了;比如他儿子搞了个对象,他却没有给人家在北京天津买房子的钱,或者连在小城市买房子的钱都没有;比如他每天晚上都要做梦,而且梦到的总是同一个女人;比如当了十年科长了,局长还让他继续当科长说他还很年轻……
是的,我一连说出了好多他心里的事情,当然我还能说出好多,但老周打断了我的话。我相信我说了这么多有抬杠的意思,但哪里能有一个人心里是没事的。说实话,话说到这里,即使老周不打断我,我也不会再说下去了。我真是只想长长地叹一口气。
你想想看,一个人走在大街上,头歪着,走路还一扭一扭的,他心里能没有事情吗?关键是,他走着走着,突然就站下来,抬起头来看了看天……我承认,一个人走在大街上是正常的,一个人头歪着也是正常的,如果走着走着突然就站下来且抬起头来看了看天……这似乎就有点不正常了。
我说,他一扭一扭走在大街上,头歪着,还突然站下来抬起头来看了看天?你刚才没说他突然站下来抬起头来看了看天。不过,我相信从街上走过的人没有一个人心里没有事情。我相信一定是这样的。
有的人心里没有事情,有的人没有。老周咬着牙说,老周快要吐出铁块来了。
有的人心里没有事情,有的人就是没有。老周四周看着,老周的眼里也开始往外扔铁块了。不过我不会向老周屈服,我有我的道理,我敢说就像我们两个人坐在大街上已经好长时间是有道理的一样。
他……老周突然尖叫起来:他,他的心里没有事情。随着老周的尖叫,我看到了一个人、一条狗,还有一根电线杆。
他就是心里没有事情,我敢保证。老周已经不是尖叫,而是嚎叫了。
我承认我刚才一直是在跟老周抬杠,无论如何,跟老周抬杠的过程中,我有一种扯裂了什么的快感,不过随着老周的嚎叫,我又看了一眼那个人、那条狗和那根电线杆,突然心里塞满了东西,我说他们心里都有事情,它们心里都有事情,他们和它们心里都有事情。我抬高了五倍六倍七倍八倍……的声音一遍一遍地说。
老周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把头扭向我这边了,这时候他竟然扭了过来,看着我,盯着我,瞪着我。
我是从啥时候看见两个人走进我的视野的,是两个熟人,或者不是。她穿了一件红色的风衣,围了一条浅灰色的围巾,那件风衣是见过的,那条围巾似乎也是;他似乎穿的是一身还没有去掉褶子的西服……我突然连叹息都不想了。
大街上人来人往,我突然想站起来朝着某一个方向狂奔……
落叶飘过天顺街
往东,是文德路;往西,是永昌路。南北为路,东西为街,文德路和永昌路中间,夹着好多条街,比如这一条,叫天顺街。
秋天也到了天顺街,高高低低的树大多有了黄色,远远近近的花池开始发出草木衰老的味道。
他和她都知道,秋天在不断深入这个叫“人间”的地方。秋天正在深入到树木、花朵、墙角,秋天也正在深入到鸟和虫子们的叫声里。他还想起了昨天,是的,昨天是秋天的第二个节气,叫“处暑”。
“记得,你说要给我介绍个人……”她说。她说得很慢,那些字不像是一长溜流出来的,更像是一个一个滴出来的。似乎是她从过去一个一个把它们捡回来的。
“啊?”他的眼中本来是一片秋色,听到她的话,他眼中的秋色渐渐远了。
“那一年,你说要给我介绍个人……”这一次,她的话比刚才顺畅了。好像那些久远的东西都回来了。
“哪一年?那一年?”他似乎是在回忆,或者只是在转换语气。
“是啊,那一年。”她生了气的样子,话里就多了什么东西。
“……”他仍然是努力要回到过去的样子。
“是个阴天,好像还下了雨,或者雨还没有下,只是快要下的样子。你坐在我的对面,说要给我介绍个对象。”这一次,她说得很快,像说昨天或者前天的事。
“是个阴天?好像还下了雨?或者雨还没有下……”
“是啊,是啊。那天你穿了一个蓝色的褂子,浅蓝色的那种,几天没洗了,上面还沾着饭粒,应该是喝粥洒下的米粒,黄色的。”她边说边比画着,说完,她笑了。
他也笑了。“其实那天是个晴天,前一天下了雨,那天天气特别好。忘了我穿的衣服是不是蓝色的,但那天的天,应该是蓝的。”他说着,还朝她挤了挤眼。
“你记着?”她说。
“我记着。”他又做了个鬼脸。
她抬了抬胳膊,像要做出什么动作来,但最终又把胳膊放下了。
“你那天傻傻的,刚剪完头发,前边插了个发卡……是不是?”他拿起两只手在头上比画了一下。
“发卡?”她也拿起手了,摸了摸额头,她的两只手从额头的中间往两边摸,她摸到了深深的沟。
“你脸蛋红红的,一准是搽了粉,但估计是那粉太红了,以至你的脸蛋红得像……对了,像西红柿。”
“我从不搽粉的,这么多年了不搽。那时候也……应该不吧!”她说。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是你的脸……”他没说完,笑了起来。
这一次她抬起手来打了他一下。又要打,想想,放下了。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一晃,真是。”她说。
“也不是一晃,好几晃了。”他说。
“想问问……其实……但我还是想知道,你,当时要给我介绍的对象是谁?”她的脸竟然就又飘过一片云,暮色中映了晚霞的那种。
“当时……”他说着,有一片小小的树叶竟然飘到了他头上,他慢慢地取下来,捏在手里。
“是谁?”她看着他,又看了看他手中的树叶。
“是……我。”他顿了顿,又说:“我……真的是我。”
“你?”有什么东西从她的眼中飘过。
“应该是,我想想,应该是……我。”他看着那片叶子,看着看着,手一松,那片叶子飘了下去。
“……”她的身子颤了一下,他没有觉察到,但好像是秋天觉察到了,秋天似乎也颤了一下。
“真的是我。你当时说你有了,我就没说。记得当时你说你已经有了,既然你已经有了,而且好像你还说得很坚定……”突然吹过一阵风,毕竟是秋天了,所有的风也是秋风了。风一吹,她和他都感觉到了凉。她想拉一拉胳膊上的什么,却发现胳膊上什么也没有,她和他都还穿着夏天穿的那种半袖衫。
“其实我当时真是想说出来的,或者是看到了你的坚定,我最终没说。”他说着,接着又强调了一下:“我最终没说。”
“我最终没说。”他的这句话一直在她的心里绕来绕去,就像一片一直在她眼前绕着的叶子。
而好多叶子,突然就从树上飘下,一片一片一片,一片一片一片,抬头看,一片一片一片一片一片一片……许多片树叶飘过天顺街,且还有那么多片也在飘。怎么刚才就没有发现,树叶已经开始这样飘了。
……
不知道是怎么在这条叫天顺街的街上遇上的,也不知道是怎么走到一起的。
也不知道怎么,他们就说起了那个话题。生活中有那么多话题,不知道为啥,他们就说起了那个话题,似乎是他先提起的,或者不是他是她,总之是,他们就说到了那个话题。
终于是,他们分开了,他往西走,她往东走。无论东边还是西边,总之整个天顺街都是秋天的样子了。
她走得很慢,她想回头看看身后的天顺街,或者不是看街,是想看看别的什么。
他快要走出天顺街了,树叶一飘,他像是背着一群树叶,也或者他也像是一片飘着的树叶。终于,她还是回过头了,看着树叶中的他,至今还单身的她突然好想穿过飘着的树叶,追到他的身后,狠狠地踹他一脚。
真的是,她好想返回去追上他,在他的背后狠狠地踹他一脚。
然而……然而……终究是,她没有追上去,却把所有的恨都发到自己身上,可是……可是……这么多年已经过去了,这又一年的树叶也满世界飘了。
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她所有的梦里,都是那个正在从天顺街这个秋天的树叶中消失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