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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塞北大同遥想中原洛阳,历史如长河浩荡,滚滚涌到眼前。
大同,一千六百多年前,曾是北魏的皇都,曰“平城”,赫赫于天下,然而,这个王朝在此定都97年后,决定离开——向南,开启一场旷世的“迁徙”。
策划那场迁徙的人,叫“拓跋宏”,是北魏的第七位皇帝,即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孝文帝。那场迁徙在公元493年的夏秋之交完成。那一年,拓跋宏27岁,带着他的王朝,从平城迁都到了洛阳。
当年,北魏版图的南部,不仅有洛阳一座前朝旧都,秦(西)汉旧都长安(今陕西西安),也在北魏的控制之下。迁都,迁往哪里?拓跋宏不是没有思虑过,较可行的便是洛阳和长安,但他更中意洛阳。在他看来,迁都洛阳,是为了拥抱更先进的中原文明。
从地理位置来看,首先,洛阳位于黄河南岸,北魏的军队集合于洛阳,再南下攻齐,相对比较容易,而且,洛阳往北去河北、往东去山东、往西去陕西,都处在相对适中的位置,如果南朝军队北伐,危及洛阳的安全时,北魏可以从容过河,退回河北。
从王朝发展的角度来说,长安虽然是秦朝与西汉的故都,但对北魏来说,却是几百年前的事了,而定都洛阳的东汉、曹魏、西晋,在时间上距北魏更近,在汉文化的发展积淀上,比长安要具有一定优势,而且,太延二年(公元436年),北魏已在洛阳置洛州。这一切,都在拓跋宏的运筹帷幄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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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4月,我从大同南下洛阳,去拜谒向往已久的龙门石窟。早春的一路南行,让我有如置身历史的汪洋大海。
我一直觉得,洛阳会是经常出现在我梦境中的“故地”,尽管我是头一次踏上这片土地。三国时,曹植的一篇《洛神赋》,把想象中的洛水女神写得那般绰约多姿,而“翩若惊鸿,宛若游龙”的传神之句,更是成了千古绝唱。去洛阳,难免会想起曹植和他的《洛神赋》,但更会想到当年拓跋宏的迁都壮举。只是,我的人生与一千五百多年前的那场旷世跋涉相比,是何等渺小而微不足道,但我反复玩味那跋涉的伟大意义,更加明白:拓跋宏和他的民族不惧怕远征,而一次次远征,都是王朝的自我革新。
拓跋宏迁都洛阳,距离他的高祖拓跋焘时代,已过去了50年。他不会不知道一代代先祖筚路蓝缕的艰辛,但要开创更大的辉煌,便得继续这样的自信。洛阳距离大同,数百公里的跨越,马蹄踏踏,似江河一泻,如雨过垂虹。拓跋宏下决心要去到那里,是挥别故地,更是开疆拓土。
告别平城,即告别了云冈石窟这座皇家石窟寺,将云冈留在塞北,留下了一座镌刻在石壁上的梦幻天堂。然而,王朝的气象一路向南,洛水之畔,映出了拓跋宏伟岸的身影。
3
洛阳,我踏上了这片繁华的土地。
走进龙门石窟,宛如坠入一座浩瀚的佛国世界,尽管我对眼前这座举世闻名的石窟略知一二,但还是决定请一位讲解员讲解它的前世今生。
一个洛阳本地姑娘走到我面前,二十出头的年纪,面如满月,笑语盈盈,热情而礼貌,有着中原女子与生俱来的爽朗和热情,恍然间,如从崖壁翩然而至的一尊美丽伎乐天。
脚步往前,在洛水之滨,北魏擘画了一卷新的蓝图。
讲解员姑娘声情并茂地为我讲述龙门石窟的开凿历史,告诉我满山的摩崖造像中,哪些是北魏的、哪些是隋唐的,还风趣地和我互动着一些历史常识。我听得入了神,因为她不落俗套的讲解,让我觉得对眼前这座伟大的石窟寺心生歉意——来得有些晚,早该循着拓跋宏当年迁都的路线,与久远的历史展开一场无声而虔诚的对话。
她看出了我对石窟寺的钟情,也感知到了我对龙门石窟有所了解,便在跨过伊水上的一座拱桥时问我:“您一定不是第一次来吧?”
我不假思索地说:“第一次来。”又问她:“你有没有去过云冈石窟?”
她莞尔一笑,说:“还没有呢,但一定会去的。”
龙门的山水间,历史的磅礴无处不在。
4
我俩缓缓移步,北魏迁都洛阳后开凿的一个个洞窟,如画卷般徐徐展开。
大同当年虽为北魏的都城,却没有安葬北魏的帝王,只安葬了一位太后,便是文明太后冯氏。冯太后的离去,成了元宏(迁都洛阳后不久拓跋宏改名“元宏”)心中难以愈合的伤痛——因为这位并没有血缘关系的祖母,引领他自幼年起便畅游汉文化的大海。迁都洛阳后,既然要在龙门开凿石窟,那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的祖母——这是亲情的难以割舍,也是他对汉文明的虔诚与认同。
在我看来,元宏带领着他的王朝告别平城后,把武周山下云冈石窟这座皇家石窟寺的气象带到了洛阳的伊水之畔,陆续开凿了一个个洞窟——那是新的精神寄托,既有信仰,也有思乡。他千里迢迢跋涉而来,从此立下了义无反顾的誓言,那就是,要把王朝的辉煌镌刻在中原的崇山峻岭间,只有这样,才能净化他们民族的肌理,也才能强健王朝的骨骼。
于是,龙门石窟横空出世。
云冈石窟所在的武周山,系砂岩,质地细腻,利于雕凿,故而云冈的大窟大龛比比皆是,大体量雕像不在少数;龙门石窟所在的香山和龙门山,系石灰岩,质地坚硬,难于雕凿,所以龙门的窟龛多数较小,高大的造像也不多。世间伟大的艺术各有优长,不可类比,置身龙门石窟,越发感叹云冈石窟的恢宏与壮阔,而回到云冈,也更留恋龙门的明山秀水、古洞摩崖。
讲解员姑娘耐心地给我讲述着“宾阳中洞”的艺术特色和北魏迁都洛阳后开凿的其他洞窟的特色,让我有如和一千五百多年前的古人对话,不免心意虔诚,几番驻足流连。她看出了我心中涌动的情思,便有意放慢脚步,让我在早春的山水间憧憬千百年前开窟造像的浩荡景象。我不打算向她提及当年元宏从平城迁都洛阳的那场壮举,想来,她在龙门石窟做讲解,那段历史是必不可少的知识储备,早已烂熟于心了吧,但我心中澎湃着一份激情,如长风般从大同吹抵洛阳。
恍然间,我看到一个鼎盛的王朝和一支浩荡的军队,正朝着群山踞守的土地走来,脚步铿锵,不惧前路是坎坷还是荆棘,而且,来了就不走了,要向普天下宣告:这里是新的皇都,尽管塞北有他们扎了近百年的“根”,但一切重新开始、一切百废待兴。城池要建造、石窟要开凿、繁华要延续……以中华文明的滋养,再造一个民族的繁荣与强大。
洛阳,成了中华史籍里又一个辉煌的存在,而龙门佛光普照,悠悠梵音里,展现着北魏的广博胸襟。这是元宏的功勋,更是一个王朝在又一次跋涉途中喷薄而出的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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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绪回到塞北、回到云冈。
多少次瞻仰武周山崖壁上的大佛,我渴望在那一尊尊伟岸的雕像里,寻找和元宏这位伟大帝王有关的蛛丝马迹。然而,云冈石窟五万九千余尊大小造像里,未必有他的身影,尽管大同古城里有他的铸像,史籍中也刻画着他的音容笑貌,但历史邈远,山依旧,人往来,一代英主却已难寻了。
兴亡太息人间事,多少繁华一瞬过。
北魏迁都洛阳六年后,元宏便与世长辞了,年仅32岁,似乎还未来得及好好打量打量王朝的繁盛,便将从平城延续到洛阳的改革宏愿画上了休止符。一切皆有定数!历史的偶然和必然,成全了史家笔下的记述,而真正的帝王形象,却在时间的长廊里模糊了,并由这些模糊生出后人的褒贬甚至妄议。
余秋雨先生说,“在我心目中,元宏是永远年轻的帝王。”我和余先生有相同的感慨。元宏在32岁故去,一生的改革与功名,都充满了年轻的朝气。光阴悠然,一千五百多年后,史家铭记着他的丰功伟绩,而龙门石窟和云冈石窟遥遥呼应——呼应北魏曾经的辉煌,也呼应这个民族于一次次跋涉中对中华文明作出的卓越贡献。
风从两山夹峙间吹过,有些汹涌,也有些缭乱,伊水之上瞬间泛起了道道涟漪,宛如历史的波澜起伏。我还想请教讲解员姑娘些什么,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只想与她相约,等她拜谒云冈石窟时,我能否临时客串一次讲解,和她一道探讨北魏留在世间的伟大艺术,以及这个民族留给后人的无边遐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