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说这是一只眼睛?但它确实像一只眼,在黄土的山坡上这般纯净无瑕,似乎洞达了天地的奥秘。
我见过各种各样的眼睛,有的清亮,有的浑浊,有的闪烁,有的呆滞,可当我面对这样一只眼睛时,风来风往,人间的繁华和萧瑟,仅留给它几许轻柔的波纹,但很快又平静如初。望着这只眼睛,许多说不来的感动从心底油然而生,可刹那间就被山间的风吹散,唯独留下静默,谛听这眼睛印在大地上的故事。
其实,这只眼睛是个水池,安卧在左云县一个叫“八台子”的村庄。八台子村人叫这水池为“小天池”。小天池水面如镜,见惯了人间的每一个春秋。
我来过一次八台子村,那次是为了看遗留在半山腰的一座百多年前的教堂遗址。除了教堂,村里还有其他历史遗迹和自然景观,吸引着远道而来的游客,让原本普通的塞北小村一下子声名鹊起。天地间有许许多多带着生命的遗存,或沉默,或喧嚣,引得有心人前来流连,感悟时间的年轻或苍老。那次,我的行程有些匆忙,没有留意这个像眼睛一样的水池,后来朋友提醒,说水池就在教堂不远处,才感觉自己像错过了什么,便在腊月天再次来到八台子。
来八台子,这一次专程是为了看水。
小天池,我也这么叫它吧。
小天池在八台子村北的山坡上,是一个几近圆形的水池,面积左不过100平方米,其实叫水洼也行,但“天池”这个称呼富有诗意,让普通的池水一下子变得不普通了,也表达着村人眼中的一份高贵。关于小天池的形成,有各种各样的说法。有的说,3000多万年前,兴蒙火山爆发,熔岩冷却后,收缩、凹陷形成一个小小的死火山口,后有附近山涧的泉水涌入,慢慢汇聚,形成了小天池。也有的说,小天池是陨石坠落撞击形成的陨石坑,后因泉水注入形成水池。还有的说,它是村民为了饮牲口,专门在泉下不远处挖的一个蓄水池,泉流汇入,成为村人眼中的天池,再经过风雨雕琢,宛若一只纯净的明眸。
塞北缺水,一道道光秃秃的山梁,亘古以来就缺少水的滋养。而当下,除了人工改造的河道与湖泊,几乎很少看到我们这里有天然的湿地或水洼。人在大地上生存,水,是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很难想象一片缺水的土地会孕育出宽广的文明与厚重的历史。然而,左云是有历史的,八台子也是有历史的,不用往太远追溯,单就明清两朝,这里就有刀光剑影、商贾川流。左云古称“白羊”,春秋时,乃北狄白羊族的牧地。矗立在山间的土长城、烽火台,以及散落在黄土地上的残瓷碎瓦,是浑厚历史的见证。如今,刀枪剑戟被尘沙掩埋,西去的故道也荒芜了,当年见证过历史的人更是不见了踪影,连从耳边吹过的风,都很难捕捉历史的气息——曾经的面孔去了哪里?曾经驻足小天池的人,是不是早忘了黄土地上的这眼泉流?
我不知道这水存在了多少个春秋,凭一眼泉,小天池常年保持着既有水量,不论刮风下雨、暑往寒来,水都是这么清澈,假如当年真有兴蒙火山的作用,我觉得那火山似乎并未沉寂,而是在深深的地下依然有脉搏在跳动,维系着这个小小天池的生命力。村里人不管对泉水有多熟悉,走过时想必都会停下脚步吧,渴了,捧起来喝几口,累了,弯下腰洗把脸,在八台子不被打扰的宁静的氛围里,小天池成了村里的一处胜景,甚至成了一个惦念,不必要知道它是什么火山留下的遗迹或人力开挖,单这不竭的泉流,就足以让村人自豪,并一代代守护。
为了保护泉水,村民在泉眼涌流处做了防护,即使有再多人前来观赏,也不会污染水源。感谢村民对水的呵护,使小天池至今仍有源源不断的泉流注入,而这份呵护,似乎成了大伙儿都要恪守的“村规民约”。顺着泉水流下来的山梁攀爬,我感到了塞北苍茫的大山所蕴藏的不竭的生命力,这种感受就像我第一次看见敦煌的月牙泉。月牙泉的神奇和八台子的小天池如出一辙,都是在空旷而荒芜的地面蓬勃出水的生机,即使周围的环境再恶劣、再有风沙吹噬,它们也不干涸,努力保持着久远且充满灵性的生命。在缺水的北方,这何尝不是一个奇迹——八台子村的小天池,真的会让人心动!
大地给予人类的馈赠,人类要懂得珍视。
正午,一个穿着绿羽绒服的女人过来挑水,粗糙的手把着肩上的担杖,两只空桶在身前身后晃晃悠悠。到了水边,她把担杖放下,然后拿起一只桶,在水中麻利地一摆,便是满满的一桶。水的清冽瞬间传入我的鼻腔,犹如嗅到了天地间的圣洁。
我问她,“你挑水是做饭还是洗衣服?”
她抬起头看着我说,“饮羊。我家的羊就爱喝这水。”说着,冲我们质朴一笑。
“咋知道你们家的羊就爱喝这里的水?”我问。
“就是爱喝呀,别处的水和自来水都不给好好喝,喝了这泉水,羊长得又快又肥,肉还香。”她显出一脸的自信和开心。
“家里是自来水吗?”我问她。
“是,但还是习惯来这里挑。”她说。
“怎么不把羊赶上来饮?”我又问。
“有几只母羊要下羔子了,放出来不好管。”她笑着答道。
攀谈中得知,女人叫彩云,看样子50岁上下,绿羽绒服鲜亮而耀眼,是跃动在八台子荒芜的山梁间唯一的一抹生机。我不知她家养了多少羊,也不知有几只母羊要下羔子,但她每天宁走三里地,也要从坡下上这里来挑水,为了给羊喝。我瞭了瞭,村子就在山坡下,红砖红瓦的房舍一排排铺开,像是并没有多少户人家。腊月的炊烟,带着些年的喜气,在天地间袅绕,荡漾着生生不息的人间烟火气,也让每一个瞭见炊烟的人,泛起思乡的愁绪。
彩云问我们来村里做什么?
我说来看这眼泉和这池水。
她有些惊讶,也有些不解,说,“跑大老远,就为了看这水?”
我说是的。
她笑着说,“你们城里人啥都觉得新鲜。”
我说,“这水多好,人喝,羊也喝,其他地方很少有了。”
彩云笑了,把另一只桶也荡进水里,一摆,又撩起一股股水的清冽。她和我们打了个招呼,说“回呀,来回六里路呢”。说完,熟练而轻巧地挑起水桶,还是悠悠地晃,但因为盛了水,稳当多了,却不时溅出些水花。绿羽绒服在山坡上渐行渐远,而我似乎听到了她家圈里羊的“咩咩”声——羊在等着喝小天池的水呢。
我俯下身,掬起一捧小天池的水,冰凉冰凉,透过清澈见底的水面,我看到了塞北蔚蓝的天空、看到了悠然行走的云朵、看到了倏忽掠过的鸟儿,也看到了我们的身影——驻足水边,怀着多大的惊讶似的,如同彩云说的那样,从城里来,就是为了看这池水!
大地上曾经丰沛的水都流到了哪里?曾经潺潺响动的水声,怎么就听不到了?我内心涌动着这些疑问,目光注视着面前幽蓝得像眼睛一样的小天池,想让它告诉我3000多万年前这里是否曾有地壳的剧烈运动,也想让它告诉我如何才能使我们赖以生存的水资源不会枯竭。然而,小天池永远都是静默的,即使彩云的水桶在它表面荡起了波纹、即使每一天都会有许多个彩云在这里饮牛饮羊甚至取水,它都很快恢复平静,如一面镜子,映照着天地岁月。
水不语,人,应该自省。
小天池在八台子村,八台子有了灵气,也让白羊大地有了灵气。水不干,生命亘古绵延,才会孕育出宽广的文明与厚重的历史。
我愿意叫小天池为“白羊之眼”。这只眼睛,不仅属于八台子村,更属于白羊大地。
白羊之眼,是安卧在黄土地上的一个水的精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