篆、隶、楷、行、草,巍立于书法艺术奇峰的五大殿堂。于书法家而言,登顶拜谒,有两条路可选:一条是搭缆车而上,一条是杖藜徒步而行。雁鸿选择的是后者。搭缆车固然有快速抵达之便,但雁鸿力求俯首拾阶,行走在在书法“朝圣”的路上。
雁鸿认为,书法的修行固然在笔,更在于心。明心见性,此之谓也。黄叶止啼只不过是方便法,不是绝妙手段。寻找真实的绝妙手段不是通过单一的冥想获得,而是任心动达于言表,付诸行动和探索。一切经纶都需要亲证。心动笔动,意象便在笔、心之间的传递中完成一次互证。
但字的书写、线条的组合,因每个人的不同而呈现多样化的面孔,它不似几何图形是从实物中抽象出来的物理化图形,而是从意识观念中抽象出来的意象化图形。“数画并施,其形各异,众点齐列,为体互乖”。书写的心灵化及气韵表现成为书法审美的唯一标准。这种图形的出现及演变,怎样潜移默化改变了中国人的心理以及行为方式,以至对世界万物的看法,在众多中国先哲的身上,有别于西方文明的个性智慧光芒,可谓缤纷多彩,喷然四射。
他早年习楷,后入篆,渐为主修。篆,近汉字之源,于此可窥见中国字构成的原始信息,以及中国古典社会信仰、价值观念和行为方式构成的表意象征,其丰富的人类表情,远远超越几何学、建筑学等给予人类的心理塑造。雁鸿就此被牵引而入,于碑帖琳琅陈列的繁复线条中,寻找生命的对应。数十年下来,经意不经意间,已然演绎为自律性极高的仪式化行为,在与此关联的典籍中,在历史文化演变的轨迹中,捕捉古人生命气息的律动。
他喜欢朴拙厚甚至有些残缺的东西,尤以大开大合之气象最为心慕。而这一切,大同地域及历史文化的视觉提供当是极其丰腴。贴近古人,距离是问题。他习金文,久不得法,没有纸质上的显化,更看不到性情,虽极尽想象和探索却不能与心灵所感产生共鸣。直到在博物馆看到古人用毛笔书写在甲骨、简、帛上的墨迹、朱迹,才顿然开化:原来米早熟了,只欠过筛。一上手,就觉得顺畅如流水。金文铸造之前的模样竟然是这样的!往前,他看到了甲骨文的面孔;及后,文字的表情演化,清晰有序,了然于目。至此,他找到了书法语言的自我表达方式。临写商周金文、战国器铭,以及齐系、晋系、楚系、秦系金文与楚简、秦简和汉隶等成为他的致力点,上溯三代遗风,下逮明清翰墨,举凡殷商甲骨,周鼎金文,秦汉碑版,无不用心揣摩。
在清篆风靡书坛的当下,与两千多年前的古人相遇,字貌表现都要受其检阅,即便是终日对照摹写也不见得攫其要领。在雁鸿看来,古人的影像,是“形”聚凝于二维,“神”幽渺于高维,今人以古人的影子来进行再创造,物象是次要的,“笔墨神韵”才是审美终极。所以今人习练书法,当是表现而非再现,当是神会而非拜会,是人作为主体意识对物象灵魂的心灵确认。为此,赵雁鸿努力钻研古文字学等相关科目,从字文同源、金石相融、裹锋绞转、中侧兼用、行草笔意入篆等笔法中辗转突破,从而形成了凝重遒美、疏放率意、稚拙古茂的书法艺术风格。因为在他看来,与古人的距离,固然在时间上,而更重要的,还在于心理上。不过,也正是因为有时空上的“心理距离”的拉开,才有脱掉当下俗尘外衣的可能。
观雁鸿写字,用笔轻重悬殊:重笔下力狠辣,横刀入阵,大石乔松,如尽全身之力为之。笔饱墨浓倾注于纸面,线条粗壮,力道沉实。这些沉重之笔,重而不浊、不滞,浑厚硬朗,构成他作品的主导笔调。“数画并施,其形各异,众点齐列,为体互乖”。线条是流动的,看似一个个独立的不相关的个体,在雁鸿的笔下产生了“互乖”的对话关系,“气韵”将所有线条串联一体,自然地,顾盼生辉、欲散还连、和谐共生、神与物游的美感便应运而生。
粗线条,气势盎然,主静;细线条,姿态俊逸,主动。轻重交替、虚实相生,这是雁鸿字的气象信息。近年来,雁鸿又旁及行草,苦苦临习历代名帖。其楷书取法魏晋,在细微处见端妙;其行草取法二王,用笔理解独到。尤为难能可贵的是,他将古篆的结构与笔法融合在一起,并将融合后的风格表现在其行书作品中,使行书作品别具一格。近一时期,又苦橅摩崖石刻,全身心投入到中国字由石质平面向纸质平面转换的揣摩体会。他对“道”的体悟,和对国学知识的研读,确立了他“以大观小”的空间叙述节奏,使得字的呈现,在空间开合上,充满了内在张力和神完气足的艺术美感。
2014年,中国书协举办了一个专业大展,雁鸿的一副六尺对联成功入选并获奖。2015年9月15日,国家博物馆收藏了当代十位书家的作品,并举行盛大仪式,前馆长吕章申代表国家博物馆为十位书法家颁发收藏证书,这其中,就有雁鸿的作品并且是唯一的大篆类作品入藏。众所周知,在此之前,国家博物馆只收藏1949年以前的并且是重大题材的作品,馆藏当代健在书法家的书法作品还是第一次。这件作品融甲骨、金文、简帛书等多种元素于一体,既拙朴浑厚、深沉苍劲,有古质之风;又清丽温婉、骨秀神清,具雅意之貌。可谓爽健之中寓苍厚,浑融之间透清朗。至此,雁鸿的书法作品和书法地位,有了一个完美的归宿,永久陈列于中华博物馆级的最高殿堂,进入中华艺术长河,载入中华历史的史册!
书法已然成为雁鸿的一种生活方式。这是接受书法法则的必然结果。道法自然,最能体现法则的强大。他喜欢大同地区粗犷的一望无际的大视野的东西,闲暇时,身背相机,游走于古堡村落,对屋漏痕、折釵股、锥划沙、印印泥的线条,仔细观察,寻找道法自然给予书法启示的法则影像。然而,两千年书法史,用五十年的时光去完成,只能是一种充满量子感的对时空的遥望意识,这,也许就是人的个体和书法星空的心理距离。不过,冷成金教授说:遥望总是美好的。时间的距离和空间的距离在形而上的意义上冥然合一,共同成为发现美、感受美、促生美的重要方式。诚如斯言。每一段书法距离都会有一个做向导的书法古人,而每一个做向导的书法古人,都会等候一个与之心心相印的晚辈后生。一想到此,雁鸿便想扔掉藜杖,搭缆车快速迎上前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