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这里被称为“高原孤岛”。
连绵险峻的喜马拉雅山,汹涌奔腾的雅鲁藏布江,将西藏墨脱“圈禁”在高山峡谷间。
如何修通一条路,从褶皱的大山中“走出来”,成为一代又一代墨脱人心中持续的希冀。
——为了生存,“60后”的朗杰,把生活物资背回家,用双脚走出大山。100多公里,来回走了8天。
——为了履职,“80后”的白玛曲珍,到拉萨集合出发参加全国两会,走路加坐车走出大山。800多公里,走了4天。
——为了理想,“00后”的白玛央珍,到上海求学,坐汽车和飞机走出大山。4000公里,只用了1天多。
三代人,用三种不同的方式走出大山,背后是墨脱交通翻天覆地的变化。
十年前,波密至墨脱的公路建成通车。“全国唯一不通公路的县”,变成了“全国最后通公路的县”。
墨脱人,终于走出大山。
十年后,记者再访墨脱,继续见证墨脱人“走出大山”的故事。
困山·畏山
进墨脱,从林芝市波密县扎木镇开始上山。
在岗日嘎布山脉里一路上行,穿越海拔近5000米的嘎隆拉雪山,再一路向下,雅鲁藏布江便映入眼帘。峡谷两岸,山峰突兀,峭壁林立,在呼啸山风和哗哗流水声中,车辆在“挂壁公路”上只能缓缓前行。
当地流行这样一句话:走过墨脱路,不怕人间苦。
“没通公路前,我们走的都是山间羊肠小道、溜索、木桥和藤桥。”土生土长的“老墨脱”珞巴族司机布加说,“全县上下的物资,从盐巴到粮食、从药品到课本,都只能靠人背马驮,东西也贵得吓人,水泥论斤卖,大米还带着马汗味。”
1997年,有记者在墨脱街头捕捉到这样一个细节:1斤猪肉30元,1斤大米要10元,连鸡蛋也要3元钱1个……当地的店老板看到外地人被物价吓倒,急忙解释:“都是不通公路惹的祸。”
记者在路边停车休息时,偶遇跑运输的墨脱村村民布珠嘎。
“我从12岁开始做背夫,每次往返要十来天。”布珠嘎说,“那时经常面临生死考验,有的路窄得只能容下半只脚。有一次因简易木桥断裂,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位同伴被湍急河水卷走。我自己也好几次差点跌下悬崖。”
与布珠嘎同行的大车司机高永,对过去印象最深的是背病人去林芝就医。“10多位背夫,大家轮换着背,每人半个小时。结果路还没走一半呢,人就没了。”
采访间,仰望着远处一座座高耸入云的雪山,脚下的雅鲁藏布江似乎也正在诉说那段历史。
连日来,记者听到了更多的心酸往事——
原甘德乡(现甘登乡)乡政府挂牌时,门牌需要人从县里背几十里山路到乡里。不到3米的门牌,却因山路狭窄悬崖危险难以背过去,干部只能将门牌从中间锯为两截,挂牌时再拼合在一起。这个拼合的政府门牌,直到整乡搬迁时还挂在那里。
在加热萨乡,修建小学时尚没有通村公路,挖掘机进不去。人们只能把挖掘机拆成一堆零件,再由人背畜驮搬进去后组装,挖掘机大臂要15个人才抬得动。从拆到装,前后要两个月时间,背夫运费就花了20多万元。
在背崩乡,德尔贡村村民为军当背夫,为了省力,攒钱买了匹骡马,结果骡马第一次“出征”就不小心摔下悬崖。“峡谷太深,连骡马尸体都没找到。”
“当时,一条能通汽车的路,是墨脱人很多年来的渴望与期盼。”布珠嘎说。
困于大山,畏惧大山。在重峦叠嶂的大山面前,仅凭借着一双双脚板,显得太过单薄无力……
开山·通山
在墨脱德兴乡,记者见到了正在忙碌的乡党委副书记白玛曲珍。
这位门巴族姑娘快言快语:“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发生在2013年全国两会期间。”
“现在到墨脱的路通了没有?”在同西藏代表团交流过程中,习近平总书记向全国人大代表白玛曲珍询问。
回忆起当时的情景,白玛曲珍记忆犹新。
“全国那么多大事,但习近平总书记却惦记着墨脱的公路建设。这说明中国梦不会遗忘祖国的任何一个角落。”她说,“我告诉总书记,2013年公路有望全线通车。”
2013年10月31日,波墨公路正式通车。墨脱人告别了只能靠双脚走出大山的历史!
但有多少人知道,为打通这条进山通道,党和政府在几十年间的一次次尝试和努力。
《西藏公路交通史》有载,自1961年起,有关部门就曾多次组织墨脱公路前期勘测,勘测人员步勘至易贡白山顶,凭望远镜俯视到墨脱县城,“因下山无路,即折返。”
1965年,墨脱公路修筑指挥部在拉萨成立,动员民工700余人,开始修筑通往墨脱的公路,最终却因施工太难而被迫停工。
1975年,西藏决定再次修建墨脱公路。1980年,墨脱公路修到了106K(公里)处,但一场大规模泥石流,使大段新路被毁,开过去的汽车及运过去的筑路机械、桥梁钢架等都因无法撤回而废弃。
1990年,墨脱公路修建又一次启动。到1994年2月,修通了进入墨脱的一条土质公路。几辆汽车跌跌撞撞驶入墨脱县城,可因为塌方和泥石流,再也没能驶出。
至今仍矗立在波密县扎木镇的“墨脱公路粗通纪念碑”,记载了中国公路史上这条“通车时间最短公路”的历史。
2009年4月,波密至墨脱公路新改建工程全线开工。这是历史上第五次修建墨脱公路。
直到四年半之后,迎着新时代的春风,波墨公路才全线通车。
为了修通这110多公里的进山路,半个世纪里,先后有200多名筑路工人献出了生命。
最近十年,对公路的升级改造仍在继续——
西藏自治区重点公路建设项目管理中心墨脱片区负责人余颖介绍,2017年11月,波墨公路整治改建工程开工,在嘎隆拉隧道出口路段增设了三处防雪棚洞,延长了公路的年通行时长。
2023年8月,公路提质改造工程开工,嘎隆拉隧道出口段的14座钢桁架桥将被改造成永久桥梁,公路更加畅通。
“波墨公路通车10年来,整治改建一直在进行,路况条件也越来越好。”余颖说。
护路工作也随着公路的开通持续进行。
据统计,从2013年11月至今,波墨公路遭遇持续强降雨652次、强降雪265次,边坡和路基塌方258处,泥石流394次,雪崩71次……
“过去的修路者,用血肉之躯凿出一段历史,体现了国家的力量,也体现了墨脱人不屈不挠的性格。”负责公路养护的向巴平措说,“如今,我们接手这条公路,一定要养好、护好,确保道路畅通。”
回山·进山
甩掉了大山羁绊,墨脱人宛如山坡上的格桑花,有了雨露的滋润,绽放出别样风采。
门巴族姑娘西绕措姆,记得当年外出求学时,她和父亲带着柴刀干粮、背着书包被褥,花了几天几夜,才走出大山。她说:“看着磨满血泡的双脚,还有蚂蟥咬出的几十处伤口,我就曾暗下决心:‘再也不回来了。’”
但波墨公路全线贯通后,心系家乡的西绕措姆,却又决定回到墨脱创业。
经过一番选择,西绕措姆做起了水果电商,今年仅火龙果就卖了3000多斤。“墨脱产香蕉、柠檬等水果,过去不通车卖不出去,现在交通方便了,卖到哪都行,市场空间非常大。”
和西绕措姆一样,更多走出大山的人们,如今又回到了大山。一些大学生毕业后选择返乡工作,成为公务员、教师、医生和企业经营管理技术人员。
更为难得的是,一些大山外面的人开始在墨脱创业扎根。
今年35岁的贡秋次仁从察隅县来到墨脱,在格当乡成立尼日卡林下资源种植合作社,带动附近群众种植灵芝、羊肚菌和黑木耳。
“没有道路的通达,哪有产业的发展?”贡秋次仁说,“现在我们的产品可以销往北京、广东等地,合作社社员每年增收1万多元。”
在墨脱县城,记者跟来自四川的餐馆老板吴胜利聊天,得知他已定居墨脱10年了。
“这里赚钱比老家容易,原来我想着赚了钱就回老家。后来看交通越来越方便,也就安下心来,留在了这里。”吴胜利扎根墨脱后,还娶了一位漂亮的门巴族姑娘,“我现在都有两个孩子了,以后日子肯定会越过越红火。”
路通了,人多了,产业兴旺了。行走在墨脱的街道上,处处洋溢着生机。
林芝市委常委、墨脱县委书记符永波介绍,当地生产总值从2012年的2.6亿元提高至2022年的7.9亿元。2012年墨脱县接待游客不足2万人次,而今年前9个月,这个数字就跃升到了34.8万。
金山·银山
路,是墨脱的一个奇迹,正在改变着这里的一切。
茶田纵横,茶香氤氲。走入云雾缭绕的墨脱村茶山,27岁的茶农贡桑拉姆正在忙着田间管理,“我现在也是种茶‘老把式’了,除草、施肥、采茶都没问题。这十多亩茶园,去年收了两万多元。”
不远处,今年43岁的墨脱村村委会副主任达瓦次仁聊起了2013年开始种茶时的担心:“大伙儿心里直犯嘀咕,一怕没技术,二怕没市场。”
2016年,经历了3年的辛勤劳作,达瓦次仁第一次获得了茶田收入。去年,达瓦次仁一家光靠茶叶就赚了4.6万元。
一片小小茶叶,正是公路带来的红利。
“以前,茶叶在墨脱是稀罕物,群众喝茶都是个问题。公路开通后,我们引进茶叶种植,有了发展的底气。”墨脱县农业农村局局长袁瑜贵说,“如今,我们不仅种出了茶叶,还卖到了全国各地。”
目前,墨脱县已建成103个高标准高山有机茶园,总面积约1.92万亩,有39个村因种植茶叶受益,每年增收上千万元。
一路通,全域新。过去偏僻的山村,如今也成了旅游打卡地。背崩乡巴登村利用临近公路的优势,做起了乡村旅游,目前办起了5家民宿,每年夏季房间供不应求,今年民宿收入就达50多万元。
“我们竟能吃上‘旅游饭’,这是以前做梦都想不到的!”村支书新生感叹,“10年前,我们村的年人均收入只有1000多元,现在已达到了1.7万元。”
如今,墨脱县又迎来了一个好消息:米林市派镇至墨脱县的公路主体工程已完工,林芝市区至墨脱县的路程将由原来的346公里缩至180公里。
新生说:“交通方便了,游客进来了,土特产也卖出去了,我们的好风景也更值钱了。咱这绿水青山真成了金山银山!”
墨脱通车后,白玛曲珍更加深切感受到总书记对少数民族和偏远地区的真挚感情。
“我希望有机会再向总书记报告,说说我们走出大山的新变化。”白玛曲珍说。
新华社拉萨11月2日电 (记者 储国强 翟永冠 刘洪明 格桑朗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