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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思成林徽因的云冈情

许 玮

  1

  一张貌似无奇的黑白照片,引动了我探究的热情。

  照片中,一个女子倚石壁而坐,像是累了小憩,也像是特意留影。阳光打在石壁上,尽管呈现了强烈的明暗对比,却恰到好处地照出了她年轻的面庞,而她倚坐的石壁和身后不远处的石壁上,皆是佛教造像窟龛,细看,竟雕着“二佛并坐”。

  熟悉这张照片的文史学者会一眼认出,这是在大同城西的云冈石窟所拍,而倚坐石壁的女子,是“一代才女”林徽因。我能从照片中辨识出云冈石窟,也能认出林徽因,但因为年代久远,影像模糊,加之曾经云冈的多数洞窟残破不堪,一时难以确认林徽因当年是在哪个洞窟倚坐留影,请教云冈研究专家赵昆雨先生,方知照片是林徽因在云冈石窟的第23窟西壁靠门位置所拍。

  黑白光影,无声地定格了一段遥远的记忆。

  因为知晓林徽因和丈夫梁思成及其他几位中国营造学社同人,曾在民国年间来大同做过古迹调查,便确信这张照片系那时所拍。记忆远去,光影永恒,顺着林徽因在云冈石窟留下的这张黑白照片,有关他们塞北古建调查的往事,一幕幕重现。

  2

  梁思成、林徽因等于1933年9月5日“八时至大同车站”,彼时,不是林徽因笔下的“人间四月天”,而是“秋九月”,塞北初秋,景色迷人。他们本来计划要先去城西的云冈石窟,“调查北魏石刻中所表现之建筑式样”,但“讵天雨道泞,云冈之行只能暂缓,乃变更工作顺序”,对云冈石窟的考察便推后了。

  完成了对大同城内华严寺的勘察测绘后,天空逐渐放晴,道路泥泞的状况有所改善,梁思成、林徽因等便立即奔赴大同城西武周山下的云冈石窟。

  梁思成一行心心念念来云冈考察,除了石窟无与伦比的艺术价值外,还因为他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学成归国后,曾在东北大学讲授“中国雕塑史”。他认为“艺术之始,雕塑为先”,但那时,“此最古而最重要之艺术,向为国人所忽略。”于是,他们难抑内心的激动,为调查测绘作了详尽的准备。

  梁思成和林徽因一行抵达云冈,是在9月6日下午。塞北九月,云冈石窟所在的武周山下,高粱红成一片,玉米织成的“青纱帐”,也到了收获时节,叶子在风中唰唰啦啦摆动,欢唱般迎接几位从北平远道而来的学者。9月6日是农历七月十七,当明月升起在武周山时,会照彻山中的森然,让人如沐佛光、如归梦境。

  然而,那个时候的云冈石窟,几乎没什么科学有效的保护。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开始,不断有文物商觊觎和盗凿,佛首被破坏和流失严重,致使千百年前的北魏佛教雕刻艺术,面临着自然和人为的双重摧残,不少洞窟和崖壁皆“悬石累累”,如一位风烛残年、满布沧桑的老人,亟待保护。

  我不止一次想,当年从大同城到云冈石窟,山一重、水一重,该是何等的舟车劳顿,简直称得上“跋涉”,而且,住宿和用餐条件,也不是考察队所预想的,尽管出发前他们预备了轻便的吊床、行军床和一些罐头食品,但还是感到了条件的艰苦。“这里昼夜温差很大,中午热得穿单衣,夜里盖棉被还冷得缩成一团……吃饭也就在这个农家搭伙,每天的主食都是煮土豆和玉米面糊糊,偶然吃到一点咸菜就算佐餐佳品。”

  不过,对向往石窟寺的人来说,这样的考察,是一次精神上的朝圣,何况梁思成和林徽因,对这些艰苦“早就习以为常,不足为奇”,而对云冈周边朴实的乡民来说,从北平来的知识分子,他们的谈吐、他们的衣着,实在陌生和新鲜。“他们的工作惊动了远近的村人,人们传说着从京城里来了几个先生,每天不是画庙就是画菩萨,还扯着尺子到处量。其中有个女先生,长得好看不说,说话、待人还和气得很。”可见,当年在云冈,梁思成、林徽因引起了村民极大的好奇,甚至围观。

  抵达云冈后,他们略作休息,便开始了对石窟的查勘。

  与高大伟岸的造像比起来,云冈石窟的建筑结构与装饰艺术更吸引梁思成的关注,使他从中受到很大启发,并敏锐地感觉到,云冈石窟是西域印度佛教艺术大规模进入中国的实证,为此,由林徽因执笔的《云冈石窟中所表现的北魏建筑》一文写道,“在云冈石窟中可以清晰地看到,中国艺术固有的血脉中,忽然渗入旺盛而有力的外来影响。它们的渊源可以追溯到古代的希腊、波斯、印度,它们通过南北两路,经西域各族和中国西藏到达内地。这种不同民族文化的大交流,赋予我国文化以旺盛的生命力,这是历史上最有趣的现象,也是近代史学者最重视研究的问题。”然而,梁思成和林徽因最为感慨的是,“观其结果,在建筑上并未动摇中国基本结构。在雕刻上只强烈地触动了中国雕刻艺术的新创造——其精神、气魄、格调,根本保持着中国固有的。”

  这是云冈艺术给梁思成、林徽因和中国营造学社诸君内心深处留下的启迪和震撼。

  3

  在云冈考察期间,梁思成、林徽因一定拍了不少照片,但因年代久远,手头资料有限,目前我能见到的只有七八幅,多是他们几人在洞窟内外测绘时的留影,也不乏途中或工作间隙和云冈村民攀谈的画面。

  在洞窟测绘,很多时候需要手脚并用,爬上爬下,甚至“飞檐走壁”,故而照片中的林徽因,脸上写着憔悴和倦意,连衣着也不像在北平的书斋里那么整洁,不再是大家惯见的那位“黑裙白衣,以书卷味与才女气质行走在民国”(作家葛水平语)的学者,而梁思成也多“灰头土脸”,俨然“田野考察家”。累了,他们就在壁龛上小憩一会儿,喝口水,聊聊天,然后接着干,而林徽因在第23窟窟门西壁的留影,就是这么随性拍下来的吧。按照他们的分工,梁思成负责摄影,那么,文章开头提到的那幅照片,系梁思成所拍,在林徽因云冈之行的所有照片中,唯这张显得最为娴雅,除定格那个年代知识精英的气质外,也定格了她天生灵秀姣好的面容。

  一举手、一投足,成了留在云冈的一段佳话。

  在云冈石窟,梁思成、林徽因等做了四天考察。四天时间,他们对各个主要洞窟进行了详尽测绘,时间虽短,却有条不紊,结下了和这座石窟寺永恒的情缘。我想起梁思成在《闲话文物建筑的重修与维护》一文中回忆当年他考察河北赵州桥时的感叹,“看见它那危在旦夕的龙钟残疾老态,又不禁为之黯然怅惘。临走真是不放心,生怕一别即成永诀。”也许,别离云冈之际,他的内心也会生出这样的喟叹。动荡年代,云冈这座伟大的佛教艺术宝库,能否躲过兵燹和盗毁,是他们最担心的,或许真的“一别即成永诀”。不过,云冈伟大的雕刻艺术,让所有朝觐之人发出由衷的赞叹,连战时在云冈做过数载考察的日本学者长广敏雄都感慨,“云冈,这里有打败人类的东西。”

  然而,离开北平日久,梁思成和林徽因免不了惦记家中老小,尤其是梁思成,既惦记儿女,又担心林徽因的身体受不了长时间劳累(林徽因患有结核病)。于是,9月9日晚,“送徽音归北平”。1933年11月,也就是从大同回到北平两个月后,林徽因致信沈从文,“关于云冈现状,是我正在写的一个短篇,那天再赶个落花流水时当送上。”(《风轻云淡,岁月安好》,林徽因著,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18年8月)

  “关于云冈现状”的这个短篇,定然呈现了他们一行在石窟调查的艰辛吧。

  4

  2023年9月,是梁思成和林徽因来大同考察90周年纪念。

  九十载,时光倏然,塞北古都今非昔比。云冈石窟经过几番修缮,再现了北魏时的“真容巨壮”,与当年梁思成和林徽因他们考察时的残破已截然不同,而包括第23窟在内的“西部窟区”,也得到了悉心保护,若不留意,很难找到当年林徽因坐过的壁龛。

  爱好文史的游客,循着当年的影像,来云冈石窟找林徽因曾小憩拍照的洞窟,并驻足观瞻。和热衷于那段历史的游客一样,我也在林徽因坐过的云冈第23窟前停下脚步,只是,如今的窟门,已装上了木质围栏,无法像林徽因当年那样在石佛边惬意小憩,只能感受塞北的清风在耳畔吹拂,感叹九十载恍如白驹过隙。

  极目远眺,云冈旧日的山情野趣已不复往昔,但苍茫的武周山和当年几无差异,甚至呈现了别样的壮阔。远处,游客撞响的钟声悠悠入耳,似千年前的景象重回石窟。九十年过去了,云冈这座伟大的艺术宝库,依然有着太多的故事等待解读——这故事关乎北魏王朝、关乎佛教艺术,更关乎人类文明的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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