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字,于我们每一个人都太过熟悉,它在我们的生活、学习和工作中,也在我们观瞻历史、思考当下和展望未来中,更在我们的血脉、基因和集体记忆中。甚至可以说,汉字和我们无数中国人融为了一体。
或许太过熟悉,我们往往不会设问“假如没有汉字世间将如何”,也不会追问“透过汉字我们看到什么”。于是,在日常我们就理所当然地使用着汉字,使用中也大概率地仅仅将其视为语言工具。
广为熟悉的《淮南子·本经训》说:“昔者仓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至今还在使用的《说文解字》也说:“黄帝之史仓颉,见鸟兽蹄迒之迹,知分理之可相别异也,初造书契。”这个代表先民朴素认识的文字起源说虽然缺少科学理性,但也说明汉字不仅仅是一种工具。
汉字是记录汉语的视觉(书写)符号系统,是中华文化的重要载体,也是五千年文明的典型表征。于今人而言,还是通往历史深处的重要通道、理解一座城市的重要介质,从中可以看到往昔的社会政治、信仰世界、征战耕织、民俗风情……
在文字诞生之前,先民的经验通过语言沟通,历史通过口耳记录,大脑就成了唯一的记录“机器”。可以想象,这台机器会因人而异、因时而异,记录工作难免出现偏差甚至还有遗漏。
怎样才能有一种消除遗忘与偏差而准确记录传达信息的机器呢?在河南舞阳贾湖村考古发现,距今8000多年前某位古人在某场宗教活动之后在一块坚硬的龟甲上刻下一个眼睛形状的图案,以此来传递或记录某种信息。
这个像“目”的符号具体含义今天难以知晓,但是见过殷墟甲骨文“目”字的人立刻就会将二者联系起来——我们在又过了近5000年的遗址中,同样是龟甲上看到了一个形状极为形似的文字,最终它被专家识别为今天的“目”字。
这些出现在龟甲、牛骨以及器物上的图案、文字跨越时空留存至今,让数千年后的我们有机会窥见古人的世界,从天文到地理,从信仰到祭祀,从征战到耕种,从狩猎到生育……
随着社会发展,先民的记录和表达需求越来越多,于是在图像和符号的基础上一场造字风暴铺展开来,至少在3300年前古人已经开始海量创造文字。象形、指事、会意、形声……然而字的数量不能无限增加,数量太多势必会增加人们学习、掌握文字的难度,但社会又在不断发展、新事物又在不断出现,怎么办?答案就是一字多用,后人总结出了假借、转注。
一个个文字诞生了,而它们对我们的影响才刚刚开始。在商代,文字是被王室贵族垄断的神秘工具。商人相信天地间的诸多神灵操控着人间的一切,同时认为人的未来可以通过神灵预知,因此商王频繁地向神灵祈求保佑并记下卜辞。那时的贵族臣子也会依靠文字留名青史,他们喜欢在青铜器上铸上家族的徽标表明所有权,热衷记载自己的高光时刻告慰祖先。
就这样,商朝海量的甲骨和青铜器留下无数“天人沟通”的文字。这些文字跨越时空成为商人的史书,向我们展示着他们的世界,讲述着他们的故事。如果没有这些文字,我们不可能对那个时代有充满画面感的了解;如果没有这些文字,我们甚至不能确定商代究竟是传说还是事实。
世间本没有文字,先民经过漫长的探索创造了甲骨文、金文,开启了一个文字的世界,最终演变发展为如今洋洋洒洒的8万多个汉字以及不同的字体。这些方块字记录了中华文明的跌宕起伏、波澜壮阔、生生不息,支撑了华夏儿女的文章史籍、诗词歌赋、戏文小说繁盛,也实现了一个泱泱大国与无数国家的交往交流。
行走中华大地上厚重的历史遗址,看过古老的刻画符号,也端详过系统的文字;听过古文字学老师讲解汉字的演变,也听过《汉语大字典》编撰者释读文字。汉字是一门学问,也是一门科学。文字本身蕴藏着奥秘,不只是供人使用,也供人叩问。打开古代的蒙学读物,蒙童学习一个汉字,同时也在学习用正确优雅的方式看待那个汉字背后的世界,或者说文字向他开启了人文世界——了解遥远的过去、应对多元的当下。也就是说,使用文字的时候,我们在认识世界也被文字塑造,文字在反映世界亦在照亮世界。
带着景仰的心情曾经去宝鸡观瞻石鼓文,更准确地说是想对汉字文明做一次面对面的心灵表达。秦始皇建立了多民族统一的中央集权国家后,迅速采取了统一文字国策。“书同文”为维护中国的统一、增强中华民族的凝聚力,作出了永载史册的贡献。
带着朝圣的心理走进云冈仰望石窟岩壁上的文字,平城魏碑是一种字体更是中华文明的一个环节。秦统一文字于小篆,经过汉代隶书,发展出北魏楷书魏碑,楷书于隋唐成熟,并一直沿用至今。楷书字体方正、典雅端庄,大可代表中华民族的审美趣味和价值追求。
于是,我们大可以说,汉字不仅是有声汉语的记录形式,而且是可以直接反映客观存在、体现认识主体心灵的符号。汉字不仅是一种文化载体,而且是文化的“化石”——汉字的创造和演变渗透、固化了历史文化信息。
在大同,通过文字同样可以释读出远去的历史,可以建构曾经的生动画卷。
中国十大古都之一的大同,北魏时为帝都,不仅开创了一代盛世,更孕育了隋唐文明;及至辽金,大同为两代西京,再造辉煌,继续推进民族融合、文化新生;明清时期,大同军事价值独特,经济地位亦非寻常,形成了又一个文化高峰。
文化记忆打磨成了文字印痕,我们在一个个汉字中,看到形(形体)、意(构形)、用(功能)要素,更推开了一扇通往古代大同的大门,从中看到往昔的民族交往、文化交流、国家改革、边疆建设、民俗风情等等,几乎就是另一个版本的清明上河图。
像“元”字,最早见于商代甲骨文和商代金文,古字形为头部突出的侧立的人形,本义即人头。头位居人体最高处,因此引申表示首要的、第一的;也用来表示天地万物的本源,含有根本的意思。“元”作为头的用法后来逐渐被“首”取代,“元”的引申义使用更为频繁。《说文解字》解释“元”,“始也。”到了《康熙字典》解释“元”时增加了条目,“又后魏孝文拓跋氏为元氏,望出河南。”按照《魏书·高祖纪》记载,“二十年(496)春正月丁卯,诏改姓为元氏。”
鲜卑族拓跋部兴起于大兴安岭北端东麓,几经迁徙于公元386年建立北魏政权,398年迁都时称平城的大同,439年统一北方。北魏历代君主都重视汉文化学习与改革。例如,公元475年变革税制;484年颁布俸禄制,申明俸禄以外贪赃满一匹绢布的处死;485年颁行均田令;此后首创九品制,每品分正、从;486年以三长制取代宗主督护制。
及至公元490年,孝文帝拓跋宏亲政后,更是大力推行汉化改革,禁胡语,穿汉服,改汉姓,尊孔子,迁首都,提倡同汉族通婚等等。皇族拓跋改姓元后,拓跋宏就改名为元宏。于是,后世才有了唐代著名诗人元稹、金代文坛盟主元好问,让我们有机会看到记张生与崔莺莺之事的《会真记》,有机会读到佳句“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人生长恨水长东。幽怀谁共语,远目送归鸿。”“多情却被无情恼,今夜还如昨夜长。”
回望中国农业文明时代的改革,鲜卑族拓跋部集中在平城时代的改革无疑力度惊人,影响深远,不仅孕育了隋唐文明,而且对各族人民的融合发展起到了巨大推动作用。
再如“镇”字,《说文解字》的解释是“博压也”。“镇”引申出军事建置义项,指国家边疆军事单位即在北魏平城时代。北魏迁都平城后,为了攻击和防御柔然政权,沿首都以北由西向东依次设置六个军事据点即“北魏六镇”,沃野、怀朔、武川、抚冥、柔玄、怀荒。北魏将主要军事力量集中在六镇,每镇设置镇都大将,镇将由鲜卑贵族之中杰出的军事人才担任。北魏后期的公元524年爆发了六镇起义,北魏政权很快走向瓦解。
此后,“镇”字稳定地具有了军事单位的意义。《新唐书·兵志》载,唐初,“兵之戍边者,大曰军,小曰守捉,曰城,曰镇,而总之者曰道。”及至明代,在北部沿长城防线东起鸭绿江西抵嘉峪关陆续设立九个军事重镇,即辽东镇、蓟州镇、宣府镇、大同镇、山西镇、延绥镇(也称榆林镇)、宁夏镇、固原镇(也称陕西镇)、甘肃镇。《皇明九边考》称其为“九边重镇”。
大同镇为“九边”中最早设立的四镇之一,总兵驻大同府,管辖的长城东起镇口台(今山西天镇县东北),西至丫角山(今内蒙古清水河县口子上村东山),全长335公里。终明一世,大同镇都“屹然甲九塞”,既是军事要冲又是商贸重镇,与大明王朝的荣辱兴衰始终相伴相随。
时光流逝,汉字的义项有增有减,但汉字的使用不曾中断,汉字背后的政治、军事、经济、社会、文化等生动画卷不曾湮灭,那是中华文明生生不息的缩影之一。学者刘庆柱说,“中华文明之文字延续五千年而现在继续作为国家文字使用,在古今世界各地其他国家、民族的文字使用历史上,类似情况是极为罕见的,甚至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的。”“中华五千年文明与中国古文字‘结伴而行’。”“汉字的五千年不断裂是中华五千年不断裂文明的重要保证。”这是汉字的荣光,也是中华儿女的荣光。
陈寅恪先生说:“凡解释一字,即是做一部文化史。”汉字字字相连、句句相扣,超越“理所当然”的使用,我们一定会在文字里遇见浩浩汤汤的昨天,也一定会在文字里看见生机盎然的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