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冬天,我就常常想到母亲,想到母亲赖以守护冬天的那个针线笸箩。
所谓“笸箩”,实则就是一个藤条编制而成的圆形浅筐。开始是白色的,但经过多年使用,岁月皴染,原本白色的藤条渐渐变红,终至酱红色,像是裹了一层厚厚的包浆。笸箩内盛着的,是一位农村家庭妇女日常用的针线、剪刀、顶针、锥子等针线活儿工具。
进入冬天,农村就进入了所谓农闲季节,但总有一些人“闲”不住,比如,像我的母亲一样的众多家庭主妇。
母亲的针线笸箩内,除针线、顶针、锥子外,还会堆积一些麻丝,一些碎布片、布头等,这些都是平日里积攒下来的。这与她一冬的针线活儿大有关系,这里面是有一定的程序性的。
母亲做的第一项工作,就是捻麻线。
捻麻线,顾名思义,就是将散乱的麻丝“捻”成线。汪曾祺先生在一篇文章中写他的祖母:“没事时也总在捻麻线。一个牛拐骨,上面有个小铁钩,续入麻丝后,用手一转牛拐,就捻成了麻线。”对,当年母亲捻麻线,也是用这样一个牛拐骨。笸箩放在高处,母亲站立着,左手从笸箩中取麻丝,右手则转动牛拐骨,麻线被母亲缠成一团团,备用。汪先生还说:“我不知道她捻那么多麻线干什么,肯定是用不完的。”而我是知道的,我知道母亲捻麻线,是为了下一步的“纳鞋底”。
纳鞋底之前,还要准备一样物品,那就是“袼褙”。袼褙,是用碎布片“打”成的,乡人谓之“打袼褙”——实则是“粘”,用糨糊将一块块碎布粘在一起。这就用得着母亲笸箩中积攒的碎布片、布头了。
母亲在堂屋中间安一张饭桌,利用饭桌的平面打袼褙。先在桌面上刷一层糨糊,然后将一块块布片粘贴在糨糊上,然后再刷一层糨糊,再粘一层布片,如果需要的厚度更厚一些,那就在前一层的基础上,再糊一层。其技巧,就在于“平”:刷上的糨糊要均匀,粘的布片也要厚度相仿,如此,方才不至于凹凸不平。袼褙打好之后,就放在冬阳下晾晒,直到完全干燥。
麻线、袼褙备好,就要纳鞋底了。
多少年之后,回想此事,我都觉得,纳鞋底的过程,母亲看上去是很享受的,她并不以此为累、为苦。
针线笸箩就放在身边,锥子,剪刀,针线,随手拿取,要使用多大尺寸的袼褙,就用剪刀剪下多大尺寸,一块一块叠在一起,针扎不透,就先用锥子钻眼,然后穿针走线。这样的活儿,很细致,需要耐心,需要毅力。
母亲一针一线地穿着,不断拿针头在头发上划拉几下,借此“润润”针尖。她的脸上布满了笑意,嘴里还不时地哼着歌儿,她哼的是电影《白毛女》里面的歌:“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
门口,有一扇半截门,半截门能挡住冬风,却挡不住冬阳。母亲拿一只脚凳,坐在门口处有阳光的地方。太阳晒不到了,她就挪挪脚凳,挪到有阳光的地方——纳鞋底的时候,母亲总是跟着太阳走。
我猜想,此时的母亲,心中必定也是充满阳光的,那阳光,就是对儿女、对家人的爱。
当然,母亲的针线笸箩,不只是用来纳鞋底,她还会做成鞋子,甚至于会在鞋子上绣出一朵朵花——当时谓之“鞋头花”。
大红的花,大朵的花,女孩子们都喜欢。
她还会缝缝补补,用一针一线,把清苦岁月缝补得妥妥帖帖。
针线笸箩,从前农家主妇的陪伴,一个时代的记忆。虽然今天已不常见,但在回忆中,它仍然如花儿一般绽放,照亮旧时岁月,照亮曾经的朴素的母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