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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明的召唤

——一对跨国夫妻的云冈之旅

  许 玮

  春日,我在云冈石窟遇到一对年轻的跨国夫妻——妻子是中国姑娘,丈夫是法国小伙儿。

  他们二位从巴黎飞赴北京,再驱车来塞北大同,趁着明媚春光,畅游北魏留下的皇家石窟,但因为没有提前预约外语讲解,又特别渴望了解石窟的历史和雕刻风格,便请了中文讲解——先讲给妻子,妻子再翻译给丈夫。

  就这样,我们相识了。

  我在云冈遇到过美国母女,也屡屡见到各种肤色的游客。他们徜徉在石窟艺术之海,感悟大同这处人类文化遗产震撼人心的美。尽管经常在景区遇到外国游客,但我还是不由得端详起这位来自法国的小伙儿:鬈发、深目、白肤、高鼻梁,淡棕色的眸子里,透着异域风情,也闪动着年轻的睿智,而他的中国妻子,个头高挑、秀发飘然,或许因为长居海外的缘故吧,她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

  女士告诉我,他俩都30岁出头,因为求学而相识,后来走到了一起,北京和巴黎都是他们的家。30岁,正是人生的春天,年轻的脸上,镀着岁月的光泽。

  这对跨国夫妻,对云冈的雕刻艺术好奇而憧憬,从进入景区那一刻,便频频提问。我把我知道的云冈石窟,耐心细致地讲给二位,偶尔,我会“蹦出”一两句“蹩脚”的英语,算是活跃气氛吧,引得法国小伙儿发出爽朗的笑声。

  有着一千五百多年历史的云冈石窟,从近代以来到现在,不知迎接过多少异域面孔,而这场已经繁华了千百年的石雕艺术盛宴,引得到此参谒的外宾及游客发出对中国古代伟大创造的赞叹。迈进云冈旧山门时,我把清代诗人任澄清《云冈洞观石佛》中的两句,吟给了身旁的女士:“石龛不惹风幡动,兰若唯看夜月来。”她略略沉吟,然后莞尔一笑,用英语翻译给了丈夫。他定是领略了诗中的云冈意境,一脸欣然。

  我想,世界上有多少种肤色,或许就有多少种语言,但有一种“语言”是不需要翻译的,那就是艺术。2024年,是中法建交60周年,两个创造了东西方卓越文明的大国,迎来了交往交流交融的新契机。也许,这对跨国夫妻并没有刻意选择参观云冈的日子,但在萌动着历史新芽的季节,我感到塞北大同向他们这些热爱雕刻艺术的游人,发出了春天最盛情的邀约。

  我请女士告诉她丈夫,五十多年前的1973年,在中法建交10周年纪念前夕,法兰西共和国总统蓬皮杜,来云冈石窟参访,并发出了由衷的赞叹。

  小伙儿虽然年轻,但知道蓬皮杜,听妻子一说,顿时来了兴致,问我当年有没有拍照?

  我说,不光有拍照,而且还是在我们的总理陪同之下呢,说着,把当年的照片展示给了他。

  他特别激动,凝视着五十多年前的黑白光影,大有他乡遇故知之感,而当我们走进蓬皮杜总统当年长久驻足的云冈第5窟,看到十七米之高的大佛时,石雕艺术的磅礴之美,瞬间便震撼了他的心灵。

  女士饶有兴味地询问我北魏当年开凿石窟的历史,我一一作答,再经由她翻译转述给丈夫,二人都无比沉醉。当看到蓬皮杜总统当年拍照时身后的大佛保存完好、微笑温婉,他们久久流连,感觉时光并未老去,沧桑恰是云冈石窟最好的表情。

  然而,北魏毕竟太过久远,纵然云冈石窟保存到了今天,但残破、衰落在所难免,看着石壁上随处可见的风化,女士突然问我,云冈的雕刻有没有被盗?

  我告诉她,从二十世纪初,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云冈石窟有大量的雕刻被盗凿、劫掠,流散海外。

  她的表情顿然沉重,然后,把我的话翻译给丈夫。他听了,耸耸肩,遗憾地比划了几个动作,显出惋惜的样子。

  当我们从第5窟出来,继续向西参观时,我请女士告诉她丈夫,如今,在巴黎的几家博物馆,就收藏有云冈石窟的造像。其中,位于巴黎第16区的吉美博物馆(Musée Guimet),藏有云冈第30窟西壁的一尊立佛,神态安详、雕刻精良,当年被切割成三部分,运出国境;位于巴黎第8区的赛努斯基博物馆(Musée Cernuschi),藏有云冈第16窟东附洞中层的一尊交脚弥勒菩萨,花冠高耸、衣饰华贵,而菩萨脚下踩着的忍冬花纹,也被凿走,在异国他乡长达百年之久。

  女士听后,瞪大了眼睛,随即,把我的话翻译给丈夫。他猛地停下脚步,闪动着淡棕色的眼眸,以惊讶的语气问我:“really?”

  我听懂了他的话,很郑重地点点头,说:“是的。”

  他说,他生活在巴黎,多次去过吉美博物馆,但并没留意展品里有云冈石窟的造像,而赛努斯基博物馆还没去过呢。说完,又嘟囔了几句什么,眼神里透着几分不可思议。

  吉美博物馆以创办人爱米尔·吉美的名字命名,主要展陈埃及、古罗马、希腊、中国和其他亚洲国家的宗教文化艺术品。赛努斯基博物馆以创始人亨利·赛努斯基的名字命名,有着珍贵的亚洲艺术品陈列,是继吉美博物馆之后,法国第二大亚洲艺术博物馆。我没有走出过国门,更没有去过巴黎,但我在各类云冈石窟的画册里,不止一次见过那几尊精美的雕塑,想着它们漂洋过海“落脚”他乡,每每生出莫名的感伤。

  本来接着要带他们参观云冈雕刻精美、色彩绚丽的“五华洞”,但男士提议,能不能带他先去看看那几尊流失于法国的造像曾经所在的洞窟。

  女士把他的想法翻译给我,我说好啊。那一刻,我能感到这位法国小伙儿内心涌起的别样情愫,尽管我们语言不通。

  一对红嘴山鸦从崖壁间飞过,午后的云冈,透着历史的静谧。

  云冈第16窟,在进行数字化采集,绿色围挡暂时阻隔了游人观瞻。顺着我的手指,男士仰着头,看向眼前一处刻满历史怆痛的洞窟——那尊交脚弥勒菩萨曾经所在的第16窟东附洞,并拿出手机拍照。我不打算在他们二位面前过多地饶舌文物流失的始末,只和他们一样,也默默地把目光投向无数次望过的石壁。

  拍完照,男士和妻子交流了几句,女士转回头把他的话翻译给我:“他想知道,这尊造像最初是法国人拿走的吗?”这句话,她问得很轻,听得出,带着复杂的情感。

  我说:“这个我无法说清楚,也给不了您确切的回答,我只知道,这尊菩萨大约在1918年—1922年间被盗,为一个叫‘王涅克’的藏家所有,后来进入巴黎赛努斯基博物馆。”

  女士把我的话翻译给丈夫,他听了,再次耸耸肩,扑闪着长长的睫毛,有些无法言明的感慨。一百多年了,既成的事实已无法改变,而流失在世界各地的云冈造像,也都郁积着无法弥补的伤痛。

  男士请我为他和妻子在这处经历过伤痛的洞窟前拍了张合影,然后,伸出手,要跟我握手的样子。他的这个突然之举,让我愣了一下。

  女士报以微笑,说:“他有些激动。”

  我望着他,眼眸如此深邃,如一潭平静的湖水。我握住了他的手,在大同料峭的春日,感到了人类内心深处朴素而相通的情感——对文明的珍视和敬畏。

  接下来,在云冈第18窟,我把一尊极具异域风格的弟子雕像,指给他们二位,并幽默地对女士说:“你看,他的五官和表情像不像你丈夫?”

  女士远眺石壁上的雕塑,那宛如活着的生命、那微笑了一千五百多年的弟子,高鼻深目、棱角分明,活脱儿一副外国人的面孔——东西方文明在此交汇,开出了人类共有的艺术之花。这就是云冈的独特和伟大。

  女士笑了,把我的话翻译给丈夫。他会心一笑,点头表示赞同,然后,扶着围栏,凝眸良久。我觉察到他想说什么,但终没有启齿,或许,对艺术的感悟和共鸣,早已掀起心头的涟漪,而不需要语言了。

  告别第18窟,我们直奔云冈最著名的第20窟露天大佛。我告诉他们二位,蓬皮杜总统当年就是从这里开始参观云冈石窟的。大佛之下,男士用心观瞻,连连提问,但他念念不忘流失于法国的云冈造像,所以,参观完露天大佛后,我便带他们到了云冈的西部窟区。

  在第30窟前,我们停下脚步,因为这里就是吉美博物馆那尊被切割盗走的立佛的“家”。环视四壁,皆有被凿的痕迹,而西壁立佛大约在1907年—1925年间被盗。从那硕大的盗洞里流失的,岂止一尊雕像,更是石窟艺术之痛、人类文明之痛。

  男士举起相机拍照,说回到巴黎,一定要重返吉美博物馆,还要去赛努斯基博物馆,仔细欣赏云冈的雕塑,而女士则让他转过身来,在塞北如梦如幻的蓝天下,再一次为他和云冈历经过伤痛的洞窟合影。

  我有些感动,为他们的细心,也为这份来自大洋彼岸的情义。

  春天了,万物的萌动中,我感到云冈艺术深藏的瑰丽之美,而游人对石窟的赞叹声更是不绝于耳。我告诉这位法国小伙儿,蓬皮杜总统当年是这样盛赞云冈石窟的:“我们在大同看到的非常有意思的现象是,古老的中国和现代的中国和谐地结合在一起,而云冈石窟毫无疑问是世界艺术的高峰之一,它表明你们的创造精神是贵国文化遗产对世界最优良的贡献之一。”

  站在北魏留给后世的这座文化宝库前,我想,纵然流失造像“归途漫漫”,但它们身上有中国精神的血脉,在遥远的异国他乡,静默无言地弘扬着中华文化,而已经深深烙印的中华艺术的基因,是永远改变不了的,也是永远流失不掉的。

  我还告诉这对年轻的跨国夫妻,云冈石窟往西,有吴官屯石窟、焦山寺石窟等。远山重峦叠嶂,皆带着文明的气象,向游人发出召唤,等着我们拜谒观瞻,而文明的传播,很多时候靠的就是游客,以真挚的情感、朴素的情怀,共同守望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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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报记者 赵小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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