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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二十三年夏,即1934年夏天,应平绥铁路局局长沈昌先生邀请,北平的几位文化名人组成“平绥沿线旅行团”,于7月7日,从北平西郊清华园出发,沿平绥铁路向西,考察中国西北的山川地理、风土人情、历史遗迹,前后四十余日。
平绥铁路,也称“京张铁路”“京绥铁路”,起点是北京北站,终点是包头东站。这条铁路1923年开通,是第一条由中国人自己设计、自己修建并运营的铁路,在那个年代,意义不同于一般。沈昌先生希望北平的文化名家,对铁路沿途的风光物产等多做宣传,每人写些文章,既可引发大众的旅游兴趣,也能借此增进国民对大西北的了解。
被邀请的文化名家里,女作家冰心在列。
就那次考察的缘起,我请教过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冰心研究专家、《冰心年谱》作者卓如女士。她说,沈昌先生的姐姐沈骊英女士和冰心是留美期间的同学,而沈昌先生和冰心丈夫吴文藻先生也是留美期间的同学,所以,因了这层关系,冰心和吴文藻其实是那次旅行的实际组织者。在他俩的邀请下,文国鼐、雷洁琼、顾颉刚、郑振铎、陈其田、赵澄等文化精英参加了旅行团,算上冰心和吴文藻,共八人,在平绥铁路开通十二年之际,从北平踏上了西去的列车。
这八位文化名人的分量自不必说,每一位都在各自的领域里成绩斐然。郑振铎是作家、文学史家、翻译家,也是收藏家;雷洁琼是社会学家、法学家、教育家;顾颉刚是历史学家、民俗学家;吴文藻是社会学家、人类学家;陈其田是经济学家;文国鼐是翻译家;赵澄是摄影家;而冰心是家喻户晓的女作家。
平绥沿线旅行团所到之处,先后受到绥远省政府主席傅作义、晋绥军骑兵司令赵承绶等地方军政人士及蒙古上层人士的热烈欢迎和热情接待。结束了在宣化、张家口等地的游览和考察后,旅行团于7月10日下午1时左右抵达大同。按冰心记述,到大同那天的天气是“雨后初晴”,而且不怎么热,缕缕清风本该让古城之旅十分惬意,但道路分外泥泞。旅行团原本打算休息片刻就开始游览,但因路况原因,只好作罢。
第二天,也就是7月11日上午,他们开始游览大同古城内的九龙壁、上下华严寺;下午,乘车前往云冈石窟。途中,进观音堂,看庙宇、古戏台和三龙壁;当日晚上,下榻于赵承绶建在云冈石窟的别墅。7月12日上午,旅行团正式游览云冈石窟。7月13日,再次游览云冈石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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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绥沿线旅行团来大同的前一年,中国营造学社成员梁思成、林徽因、刘敦桢等人来到大同,对包括云冈石窟在内的重要古建筑做过细致考察和勘测。冰心和林徽因是同乡,又都是民国年间的才女,一定知悉他们在大同考察过。平绥沿线旅行团虽侧重旅游观光,但同样对沿途各地的古迹、民风、物产等做了多角度记录,特别是云冈石窟。
云冈石窟的庄严伟大是我们所不能想象得出的。必须到了那个地方,流连徘徊了几天,几月,才能够给你以一个大略的美丽的轮廓。
大同在六朝做过北魏的都城,历代也都是大邑重镇,遗留古迹极多。在平绥路线上是一个最有过去的光荣的地方。
这是郑振铎先生在《西行书简》里写下的对大同和云冈的印象和评价。冰心把沿途考察所见,写成《平绥沿线旅行纪》,以文学的笔调,着重介绍了旅途风光,尤其是云冈石窟如何令人叫绝。
在洞中暮色迷茫之下,我瞻仰了第一处云冈的造像……法相庄严,默然外望,对于千数百年来窟外宇宙之流转变迁,在美妙慧澈的目光中,似不起什么感触。
万亿化身,罗刻满山,鬼斧神工,骇人心目。一如来,一世界,一翼、一蹄、一花、一叶,各具精严,写不胜写,画不胜画。后顾方作无限之留恋,前瞻又引起无量之企求,目不能注,足不能停,如偷儿骤入宝库,神魂丧失,莫知所携,事后追忆亦如梦入天宫,醒后心自知而口不能道,此时方知文字之无用了!
这是冰心写的云冈游记中的几段,“冰心体”的婉约清丽,在词句中可见一斑。在众多书写云冈的文章中,冰心的云冈游记,流传甚广,后来被收入多种版本的语文教材,成了现当代文化大家写云冈的名篇。
除了郑振铎和冰心用优美的文笔描摹云冈的壮阔外,旅行团其他成员也都按照各自分工,马不停蹄地在石窟内外观瞻、记录、拍摄,并在著名的露天大佛前合影。六天的大同之旅,云冈石窟是参观重点,这处北魏王朝留下的雕刻艺术宝库,使置身其间的八位文化名家,深深感受到了1500多年前古人的智慧和伟大,但也对云冈的残破和荒凉起了深深的忧虑。
这些文化名家,大多有过留学海外的经历,当看到云冈许多洞窟所呈现的西方雕刻元素——忍冬纹、山花蕉叶、高鼻深目造像、爱奥尼亚式柱头等,定会感到惊讶,尤其是那被美术史家盛赞为“云冈六美人”的六位供养天人,穿越千百年的温婉微笑,一定令他们心旷神怡吧。
当年的云冈石窟,满目疮痍,亟待保护与维修,北平文化名家的参观考察,尤其是他们的著述,引发了国民对祖国中西部的关注,也助推了对云冈石窟的关注与保护。文化名家的笔,掀动了历史的天光水色,叫人掩卷憧憬塞北的粗犷,也遐想九十年前的那段文人纪行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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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绥沿线旅行团结束西北考察两年多后,“卢沟桥事变”爆发了,抗日的烽火很快燃遍中华大地。
1937年9月,大同被日军攻陷,众多文化遗产处于战火和盗毁中,而云冈也走进了一段被践踏、被劫掠的屈辱岁月。1934年走过近七十载后,2001年12月14日,云冈石窟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早没有了昔日的沧桑与残破,成为全人类共有的雕刻艺术瑰宝。2008年之后,大同城内的众多古建筑也得到了更好的修缮与保护,正如冰心在《平绥沿线旅行纪·序》中写得那样,“古迹如大同之古寺,云冈之石窟……瞻拜之下,使人起祖国庄严,一身幼稚之感。我们的先人惨淡经营于先,我们后人是应当如何珍重保守,并使之发扬光大!”
文化名家们若知晓大同的巨变,应该感到欣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