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殿玺先生堪称大同市云冈区当代古典诗文研究第一人,他将全部身心投入古典诗文的教授、注解、整理、编撰工作中,成果卓著。
我和许先生都是云冈区口泉乡甘河村人,又是本家。记忆中,甘河村中,供销社斜对面的一处院落,是许先生的家。儿时,我虽不知那院子主人姓甚名谁,更不曾踏进半步,但供销社一带可是跟伙伴们常去,对那条街还是很熟悉的,竟不知那小院的主人原来就是许殿玺先生。
多年后,有一天,许殿玺先生的次子许正老师带我走进了他们家的小院儿。此时,许殿玺先生去世已二十多年了,而许正老师也已80岁。我儿时的记忆没错,这院子就在当年的供销社斜对面,是典型的北方民居,前后两排房背靠背,南北都开门。村中街市的格局几乎未变,只是,主人不见了踪影,空留这院落,任凭雨打风吹。
由于工作原因,许殿玺先生生前和家人在多个地方居住过——大同市内神曲巷的当铺院、蔡家巷的6号院,还有口泉下堡等,有的是租住,有的是借住,终归不能久留。甘河村是他的故乡,因而他的心里常怀桑梓之情,辗转多年后,终于在20世纪70年代初,回村里盖起了自己的院落。这院子盖起没几年,许先生便开启了离休后的岁月。
那时的甘河村,多么宁静质朴,一个老人,在屋里挑灯夜读,校正着一部部于我们来说深奥而晦涩的志书。院子里搭着葡萄架,种着梨树、苹果树,枝枝叶叶、藤藤蔓蔓,树荫撑起了日子的恬淡和知足,还种着满畦的萝卜花,五颜六色,生机勃勃。落日晚风时刻,花朵摇曳,人影交错,是何等的惬意。
如今,这些都成了记忆。
院子的大铁门锈迹斑斑,许正老师缓缓将门推开的一刹那,映入我眼帘的,是一人高的杂草,长满了院子,连他都惊讶,竟荒芜到了这个程度。田旋花和蒲公英在杂草中绽放,为院子平添了些许亮色,而一棵早已枯死的椿树,在墙角兀自挺立,又为院子增添着几分寂寥。
许正老师说,父母都去世后,他们兄弟姐妹便很少踏进这院子,睹物思人,不免伤怀。时间一天天流淌,一切都在悄然改变,没有了人的照看和打理,院落自然成了荒草的乐园。四间上房,看上去亮亮堂堂,但因为久不住人,屋里有些暗淡,时光俨然静止,而几间房的门锁都锈死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开东屋门。一进屋,便闻到了浓烈的土腥气和霉味儿,到处都覆盖着厚厚的尘土。衣柜、炉子、铺盖、锅灶、暖壶、脸盆、书橱、针头线脑……一切物品,原封不动地保留着,与其说落满的是灰尘,不如说是被时间覆盖。
在屋里略略环顾后,我径直走到许殿玺先生生前使用过的书架前,书籍、毛笔、眼镜、笔筒、尺子、日记本、墨水瓶……都保留着,让我看到了一位从旧时代走来的文人的日常。读书,是文化人永远舍不下的情结,再清苦寂寞的日子,书也是不能少的。许正老师说,家父生前有包书皮的习惯,每本书买回来,都要悉心包好,仔细翻阅,且极少在书中随意涂写勾画。我想,对于嗜书如命的许殿玺先生而言,满架的书,是他一生的挚友吧。
我凑近了端详,《船山全书》《通志堂集》《新五代史》《诗韵新编》《西湖诗词选》《李太白全集》《隋唐五代史纲》《大同史论精选》……有的我见过,有的我没见过,但果真如许正老师所言,大多都包了书皮,再用毛笔写上书名,陈旧的牛皮纸封面,留着许殿玺先生的手印和心血,更留着他做学问的踏实和严谨。这些书,许先生生前一本一本都翻阅过,汲取着古今中外的学术滋养,而那些不离手的工具书,更是被他翻得卷了边儿,但主人不在了,曾经备受珍爱的“精神宝藏”亦任经年累月的尘土给它们披上时间的“书衣”,令人叹惋。
许正老师找出几本相册让我翻看,使我得以见到各个时期许殿玺先生的留影——有他青年时代的旧照,有他伏案写作的旧照,还有他参加学术会议的合影,自然,也有和老伴儿及儿女一起拍的家庭照。这些相片,有的我之前见过,有的头一次见,而一张早年的“全家福”,吸引了我的注意。照片中,许殿玺先生和妻子白大女都很年轻,但已经有了两个儿子,抱在膝上,其乐融融。白大女眉眼秀丽,极有教养,一副大家闺秀的姿容;许先生则书生意气,聪慧从面庞可见一斑。
我挑着拍了一些照片,留作纪念,也希望让身边爱好文史的同侪和后辈看到这些过去的时光。就在我合上相册的瞬间,一扭头,见许正老师眼窝红红的,不由猜到了他的所思所想,便也涌上些莫名的伤感。
当我们走出院落,要锁大门的时候,许正老师深情凝望,或许他想起了敬爱的父亲、亲爱的母亲,以及逝去的岁月往事,而门一锁,便又将这些往事锁上了!
关于许殿玺先生,时至今日,其实能提到他名字的人已经不多了,对于他勘正的几部史籍,也不再被人有意摆上书案,更不再热销。当年印数不多的《大同县志》,现在并不容易找到,据说,在旧书市场的价格翻了几十倍呢。书家知道许殿玺先生吗?知道这位一生勤奋钻研、治学严谨的老先生吗?或许,翻了几十倍的书价,足见许先生愈来愈被人认可的价值吧。
我之所以念念不忘许殿玺先生,不仅仅因为我们是本家,更因为他是我们甘河村走出来的屈指可数的文化人。他的身上还承袭着“旧学”的传统和根基,以踏实的治学精神和斐然的研究成果,留名大同文史界,也赢得了后辈的尊重和敬仰,可谓风范长存。他勘正过的几部重要志书,被一代一代读书人参考,不仅有学问上的参考,更是人格和精神境界的标杆。
世事沧桑,甘河几经变迁,清凌凌的河水永远消失了,消失在时间的长河里。然而,岁月依旧,故人情浓,等到春来,我愿再进这小院凭吊许殿玺先生这位“乡间大儒”。萝卜花开放时,花丛中,那个捧着书读的老头儿,一定是许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