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巷,总渗着豆腐的味道,如那乡村,总有沤杂草的味道在各处漫着。周围看看,也没有豆腐坊,怎就有了豆腐味?真是很奇怪的事情。但走进老巷,便是有一股怪怪的味道,就感觉到了。站下来看看,想想,噢,对了,是豆腐的味道。
有点儿糊味,有点儿豆腥味,有点儿水汽浸泡石膏的味道……还有什么味儿呢?好像还有那做豆腐的老汉结满了痂的围裙的味儿。
一年一年,那么多年那么多个日子过去了,小巷的包浆似乎就是那下意识就能感觉到的豆腐的味道。
比如小皮巷。小皮巷确实小,一条巷从大西街穿进来,到乱衙门这儿,往东北穿出去,走两辆车都要错开走的样子。曾经,巷东边一个院子里住着一个胖女人,只要这个胖女人出来,整条巷子就只是她的身子了。从乱衙门往西北走,还有大皮巷,其实也大不了多少。
老城的街巷,名字都是有来历的,名字也是老城的文化。据说大、小皮巷早些年就有做皮子的匠,做的皮子远近闻名。跟西街的井巷一样,据说就有一口井,是出了名的好井,喝了这井里的水,会聪明不少。难怪住在井巷附近的人,出了不少生意人,好多人走南闯北,据说攒了不少钱,成了这北方小城的富户。
小皮巷就有豆腐的味道,但小皮巷与豆腐又有什么关系呢?细想,还是有些关系的。巷里的老人,都喜欢吃大烩菜,惯常是“土豆、粉条、大白菜,清汤寡水一锅烩”,倘是讲究些的,就要加上豆腐。巷里的人都知道,每天是上午十点左右的样子,会有一个女人,偻着身子,推一个很小很小的推车,车上是两桶还冒着薄气的豆腐。还没走进巷子,就听到了那叫卖的声音,有时候听着是“肉握”,有时候听着又是“豆我”,虽是听得不太真切,却是出奇的响亮。过一段时间,才看到一人一车慢慢地拐进巷子,豆腐的味道也就浓烈起来。有人要捞豆腐,那女人就揭开盖在桶上的布垫,从水里探出豆腐,抖索着装进塑料袋子。那手是曲着的,并不能很利索地把豆腐捞起来。年龄也不是一般的小了。问她,就叹一口长气,说是命苦哇命苦哇,老汉早就死了,有孩子不成器,快四十了还没娶过媳妇。说着话,把垫子盖上,猛不丁,就又朝了巷子深处喊一声“豆我——捞豆我——”,这一喊,细长的巷子里,豆腐的味道就更加浓了。
比如蔡家巷。看这名字,似乎住户应该是以蔡姓为主的,但或许早已经没有一家是姓蔡的了。据说很早以前这里住着蔡姓的商人,最后去了哪里,没有人记录下来。倒是某个院子一个姓王的老头豆腐做得地道,是远近闻了名的,人们常端了盆碗,一路与街坊邻居说笑着,来买王家豆腐,说有了王家豆腐,烩出来的菜就成了硬菜。做豆腐的男人,老早就死了女人,孩子们也早单过了,这男人的豆腐就做得吊儿郞当起来,也不为挣钱,只就供着自己的急需。巷子的口上,有一个戏院,这老王头就常去戏院,带个十块八块的,喝喝茶,嗑嗑瓜子,顺便再做点别的。手里的钱抖搂没了,这老王头就回家做一锅豆腐,卖了,再带了那豆腐钱去戏院。因是要做豆腐,老王头常就提了过完豆腐的水,倒到这巷子中间的下水道,于是这巷子里豆腐的味道就格外地浓,出出进进的人总会自觉不自觉地嗅嗅,说老王头又做豆腐了。后来,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老王头竟就不做豆腐了,卖了房子再不见了。邻居对此有好多种说法,也不知道哪一种是对的,不过慢慢就没人再提了。豆腐坊不在了,但那味却还在。以前的人总会想起王豆腐,新来的人则莫名地就能感觉到那有点儿糊味、有点儿豆腥味、有点儿水汽浸泡石膏的味道……还有做豆腐的老汉结满了痂的围裙的味儿,在这巷子里弥漫。
太平街的豆腐坊,是出了名的。从东街走进太平街,第一个口子往东一拐,就看见路北一家铺面的门口,摆着大大小小的缸缸盆盆,有缕缕热气不时从窗户涌出来。随着热气涌出的,还有浓浓的豆腐的味道。过年时节,远远近近的人家,都提了桶、端了盆,来这里买豆腐。那时候,人们把买豆腐叫“捞”,大多是熟悉的街坊了,见了面,就都晃晃提着的桶或者手里的盆,心照不宣地笑笑,说货都准备好了?肉食都做了?面食也做了?家打扫完了?大人孩子的衣服有了?这样问着,就又说到了豆腐上,说吃了好多地方的豆腐,就这太平街的豆腐,蒸、炒、煎、炸……怎吃都好,要是烩一锅大烩菜,加上半块,那腾腾的、暄暄的、杂杂的、满满的味道,真是山珍海味都不换。
是要过年哩,是要一家人吃一个正月哩,就都要捞好多,有捞两三槽的,有一槽的,最少也要拿盆端上五六块,放进屋子地上的缸里、桶里,做饭的时候,顺手就捞出一块来,那味便一下子在屋里撑满了。似乎是,这太平街的豆腐,这太平街豆腐的味道,一下子也让太平街的住户或者周围其他街巷的住户“日月静好、天下太平”的感觉更加浓烈了。
好多老街老巷都不存在了,也不是怀念那些曾经简陋、逼仄的街巷,但一些老人站在那已起了新东西的老地方,总会想到曾经弥漫着的那久远的豆腐的味道,心中就有啥一下子涌上来。也说不上是失落,也说不上是遗憾,但总就觉得心里、肠子里、胃里、血管里有啥东西旋着、绕着。好像应该是惆怅,但又不全是,似应该是夹杂着太多太多的东西,就像那曾经的大锅里熬出来的大烩菜。想长长地叹一口气,但那口气还没出来,就不知道散到了心里、肠胃里还是血管的哪一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