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读汪曾祺的《七里茶坊》,看到里面蘸大酱吃莜面的情形,馋极。少小时对家乡的饮食,并没有什么特殊嗜好。离乡日久,尽管饮食习惯也在悄然变化,对家乡的口味却越来越怀念。
莜面的做法很多。最常见的是绳绳、鱼鱼和窝窝。绳绳是面条状的莜面,做绳绳叫作搓莜面,也叫捏莜面。搓是在强调揉搓的过程,捏是强调捏剂子和添加剂子的环节。我在一篇小说里曾经描写过搓莜面:“她极为娴熟地把面团揪成几个小剂子,在手掌上又把剂子分成几股,分别夹在右手的指缝间,在案板上灵活地搓动,椭圆饱满的剂子瞬间变成了溜圆细润的面条,越搓越长。片刻间一盆莜面就已搓好,整齐地摆放在蒸笼里。”搓莜面的高手可以双手并用,每只手中夹着四绺,案板上八条褐色的长龙齐头并进,一同排出。莜面一般是在平滑的案板上搓,但平遥的道忠老兄告诉我,为了让莜面入味,最好在有些粗糙的平面上搓,比如表面有细孔的瓷砖,这样面条上也就有了细孔,更容易挂汁,将蘸料的味道充分地融入。
条状莜面也可用刀切出。在离石,我就吃过切出来的扁平的莜面条。它是将莜面擀成薄饼,蒸熟后用刀切成细条状,晾冷后当作凉菜也很好吃。在太原还见过压制出来的莜面饸饹,用饸饹床或超市买来的简便饸饹压制器,把面团挤压出来。快则快矣,却不筋道,缺乏黏性,更不入味,个人认为不是做莜面的正途。
莜面鱼鱼则是先搓后捏,在手掌上压成椭圆形的小鱼状,外形颇为可人。对于一些初学做莜面的新手来说,短粗的鱼鱼相对容易做一些。
莜面窝窝的制作手法叫作推莜面。在案板上找出最光滑的平面,手掌一推,剂子被压成扁平,顺势将其搭在食指处,食指一甩,就形成一个莜面卷,技术含量较高。小时候经常见母亲在光滑的瓷砖上推窝窝。
莜面还可以加馅料来做。主要分为两种,一种是莜面“墩墩”,状似圆墩,读作去声,也有人写作馄饨的“饨”,窃以为不妥。将和好的莜面擀成薄厚均匀的皮,将土豆丝为主的馅料包进去,卷好后用刀将头尾切齐,放入蒸笼,莜面与馅料裹在一起,分作几层,软硬度兼有、主副食搭配,莜面的清香混杂土豆野菜的香味,口感非常丰富。还有就是莜面饺饺,跟白面饺子的包法基本相同,但个头更大,而且只能上笼蒸。馅料也是以土豆丝为主,加点肥肉做成的馅口感更好。记得初中时,一次姥姥用土豆丝、甜苣、肉馅做成的莜面饺,味道之美终生难忘。
莜面出笼,要和蘸料一起吃。蘸料一般是盐水、腌菜、土豆片。讲究一些的人家则会丰富得多,有蒜泥、辣椒油、醋、酱油,腌葱和咸菜,还有用麻油炝炒的胡萝卜丝和黄瓜丝。多年前,我在一家右玉土菜馆吃过这么丰盛的菜码,据说在右玉像点样的人家莜面的配菜都是这么精细。朔州台的诚厚台长,老家就在右玉,告诉我这可能跟右卫城戍边将领贵胄食不厌精的饮食遗风有关。小学时,我曾见过舅姥爷吃莜面,倒小半碗酱油和醋,加半碗油辣椒,和莜面拌在一起,高高隆起红辣的一碗莜面,看着实在过瘾。汪曾祺借笔下人物之口说:“肥羊肉炖口蘑,那叫香!四家子的莜面,比白面还白。”蘸着肥羊肉炖口蘑吃莜面,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像是做梦一样。我小时候不吃羊肉,觉着太膻,可如果能有一小碗收汁的肉汤,再加两块红烧猪肉,蘸着莜面吃,那简直是人间至味了!
莜面也可以炒着、烩着,甚至煮着吃。上一顿吃不完的莜面有些发干,就可以在清水里煮一下,捞出和蘸料一起吃,或是直接和腌菜土豆煮在一起。当然如果放麻油、加葱花,和土豆一起烩着吃味道更好。莜面鱼鱼比较厚实,是最适合烩着吃的。饭店里的炒莜面油放得太多,端上来油汪汪一盘,反而盖过了莜面本身的清香。正宗的炒莜面是把莜面切短,锅里只放一点麻油,加少许水,炒好后盖上锅盖焖一会,出来的莜面清爽可口,满嘴余香。
姥姥莜面就做得很好,过去家里人口多,男丁兴旺,饭点上能够供得上全家的饭食,实在不易。姥姥做莜面的技艺还曾在春节期间央视四套的《走遍中国》播出过。八十多岁的姥姥身着红棉袄,喜气洋洋,在三舅家的炕上搓莜面,背景点缀着窗花,和院里用炭塔堆成的“旺火”,多么温暖的年。
家乡俗语:三十里的莜面四十里的糕,是说莜面和用黍子面做成的糕特别经饿,走三四十里山路都有饱腹感。
莜麦,学名“裸燕麦”,原产中国,喜寒凉,耐干旱,抗盐碱。塞上高原地表贫瘠,高寒多盐碱,莜麦仿佛是上天为这里量身定做、专门赐予我们的至味。每年五六月间,青色的莜麦地一望无际,点缀着细小精致的紫色花朵,风吹过,暗香浮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