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446年，是明英宗朱祁镇在位的第十一年，建国已79载的明王朝，江山稳固、百川安澜，就是这一年，大明首任代王朱桂在位于塞北大同的府邸代王府内溘然长逝。

　　一时间，代王府悲风骤起。生前荣耀也好，落魄也罢，享年73岁的朱桂，告别了他苦心经营的代王家族，从此再也不会知晓父皇朱元璋一手缔造的王朝将何去何从了。

　　《明史》曰：“正统十一年，桂薨。”简简单单几个字，给历史爱好者留下解读的空间。正统十一年，是农历丙寅年，明王朝已是六任皇帝坐江山，而塞北的茫茫原野，自古便有的春荣秋衰，更是年年复年年。朱桂生于大明建国不久的1374年，彼时，群雄逐鹿的烽烟似乎还未散尽，而他离去的1446年，于平稳运转的王朝而言，不是什么特殊年份，除了广西部分瑶民起义、朝中宦官开始世袭官职外，没有别的大事发生。

　　然而，三年后，1449年夏秋之际，在一场名为“土木堡之战”的大战中，明英宗朱祁镇被瓦剌军队围困并俘获，给明王朝画上了极具讽刺意味的一笔，也是王朝由盛而衰的转折，深刻影响了其后的命运走势。所谓“多事之秋”，正是此意，而朱桂永远不会知道了。他的墓葬，以藩王应有的礼制和规格，落成于今日大同城外东北方向的马铺山下。

　　朱桂离去，是在农历十二月十二，大同天寒地冻。属于代王家族的一个时代，就此落幕。当他的孙子朱世壥坐上继任代王的宝座时，代王府又延续了往日的繁华，日升月落，桑干浩荡，一切复归原样。

　　二

　　我不止一次写过朱桂，倒不是因为对他本人有多感兴趣，而是他以大明初代藩王的身份，坐镇塞北大同，长达50余载，谈及大同的历史，怎能绕过他呢！

　　我们这座塞北古都，有太多故事在历史的风起云涌里被裹挟流传，也有太多背影在时光匆匆的脚步里值得构想。从历史典籍中勾勒真实的朱桂，显然有些模糊，而岁月的风情与浪漫，又岂是一张面孔、一个背影所能呈现的！

　　2018年秋，我还在大同九龙壁做志愿讲解员，而九龙壁，是代王府留在这个世上最有名的遗迹。一个天气微阴的午后，有一位朱姓老者携带自家家谱，来找我聊天。之前，同样在九龙壁做讲解员的朱琪，和这位老者提到了我，还说这位朱姓老者是她的本家，而他们可能都是朱桂的后代。老者听说我在讲解九龙壁，大概多少知晓些朱桂家族的往事，便想带着家谱来和我探讨。这是一份真诚的信任，于是我跟朱琪约好了与这位老者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一位老者、一部家谱，会抖落什么样的历史气息呢？

　　老人鹤发童颜、身板硬朗，退休前是一名教师，谈吐自然不凡。他将带来的《朱氏家谱》摆在我面前，让我原本有过的某些虚无缥缈的猜测，一下子似乎变得毋庸置疑了。我相信，不管是朱琪，还是她的这位本家，都无法还原一个具体而真实的朱桂形象，但历史的趣味和扑朔迷离，恰恰就在这些亦真亦幻间，何况，我们所聊，涉及的皆为大明王朝，尤其是朱桂，自然十分投入，而老者的言语间，透着些许作为朱桂后代的荣耀。

　　他说，这部《朱氏家谱》，是一代代传下来的，有增补，有订正，有改写，往上追溯，已经十三辈了，甚至更早，到他这一代，说不清有多少年了，虽有讹误，但总体是不会错的。家族宛如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一代一代繁衍下来、续写下来，出现差错，在所难免，但根与本不会错，那就是，他们一定和朱桂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就是代王家族传代到今日的子子孙孙。

　　我细细聆听老者聊家族史，似乎某一个不经意的瞬间，真能牵出和朱桂有关的往事。600年了，即使翻阅皇皇《明史》，也不可能给某个历史人物以精准画像，况且朱桂，在大明的皇亲贵胄里，算不上太过煊赫，只是大同人知道他，能说出个一二来。然而，翻阅这部《朱氏家谱》时，我有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发现：在一段貌似碑拓的字里行间，看到了“朱公讳桂，字‘天香’”几个字。这是之前阅读其他相关史书时没有见过的，连《明史》中记载朱桂的章节都没有提及。

　　我眼前一亮，心想，“嗬，好一个朱桂，《明史》里用‘性，暴烈’来描述你，而你竟有个如此浪漫又风情的字？”再细看，便是对他生平的简要介绍：“始祖敕封大同府代王，妣氏诰夫人，共生子十四人，长袭封，余各封王爵，各守宗产，立十三王府云。”这些，和正史并无多少出入，不得不使人相信这部家谱的真实性。

　　朱姓老者，我称朱老师，绘声绘色地谈及家族的变迁——有的是他的记忆，有的是父辈的讲述，而一旁的朱琪，则作为更晚的晚辈，以在九龙壁讲解大明历史的经历，用心聆听这些遥远年代的风云起伏。

　　明太祖朱元璋的二十六个儿子，名皆为单字，且从“木”，而位居十三的皇子，取名“桂”，便是坐镇大同的首任代王朱桂。桂，有多重释义，其中作“木樨”解时，即为“桂花”，味芳香，可做香料。这大概是尽人皆知的。八月桂花遍地开，多么美好的景致啊，纵然大同没有桂花，但以“天香”作字，想必，他在茫茫塞北，亦能时时想起南京故里的浓浓桂花香吧。

　　眼前是一幅美景，有历史交织的错落。

　　我向朱老师求证家谱里这一纸碑拓的来由，他说，他也说不清了，自打见到这部家谱时，里面便附了这些内容，后人若有修订和再版，都是完整保留。我翻阅着这部难得的《朱氏家谱》，还希望能发现一些之前没有听过、没有见过的记载，但没有了，其余的多为《明史》相关内容的誊抄。在他们朱姓后辈儿孙组成的这棵葳蕤的家族大树前，一股“天香”沁人心脾，我恍然感觉朱桂就在眼前。

　　历史呵，有多少的风情与浪漫为今人追索。

　　三

　　那个午后，我们从朱元璋建立大明王朝，聊到朱桂分封大同，又聊到明末改朝换代的波澜壮阔，相谈甚欢。

　　和朱老师告别后，我与友人择日去了大同东北方向的马铺山下。在“代藩九墓”遗存前，静静遥想600年前塞北第一座大明藩王墓落成的盛况。明明知道眼前的墓葬早已倾圮，但我还是希望能够捕捉一些历史的气息，而历史的气息何曾断过呢！

　　从马铺山下的“代藩九墓”归来，我又去了与九龙壁一路之隔的代王府，红墙碧瓦，雄伟壮丽，纵然为复建，但曾经的王府，就在这原址上辉煌了250多年，几乎贯穿明朝始终。我想，当年王府阖家上下，没有人敢轻易提及朱桂的名字吧，那么，久而久之，有多少人还记得这位代王家族的开创者有个好听的字——天香？

　　每个时代的建筑，风格不同，但呈现在塞北蓝天之下的，是古今一样摄人心魄的景象，而代王府与九龙壁遥相呼应，俨然梦回大明。《明史·列传·诸王·朱桂》记载，朱桂晚年的时候，“尚时时与诸子逊炓、逊焴窄衣秃帽，游行市中，袖锤斧伤人”。或许，正是这些记载，让不少大同人觉得这位曾经的代王飞扬跋扈，恃权从恶，甚至劣迹斑斑，然而，会有人知道吗，他有个好听的字：天香，这跟史籍里记载的他的性格简直大相径庭。

　　真实的历史已无从知晓，而且，时代的风云不再激荡，只有今天的人还在来来往往。我要是仍在九龙壁做讲解员，一定不忘告诉听者，这座龙壁的主人，是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的第十三子，名桂，字“天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