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府
关心大同历史的人也许知道,南宋的使者朱弁曾经在大金国的西京——大同羁留长达十六个年头。十六个春夏秋冬,可想这位诗人有多少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与大同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休戚相关,密不可分。粗粗地过了一遍现存的少章公的诗作,发现他几乎写遍了边城大同的每个岁时节令。正值暮春时节,于是,想到少章公的那首《送春》:
送春
宋·朱弁
风烟节物眼中稀,三月人犹恋褚衣。
结就客愁云片段,唤回乡梦雨霏微。
小桃山下花初见,弱柳沙头絮未飞。
把酒送春无别语,羡君才到便成归。
“风烟节物眼中稀,三月人犹恋褚衣。”开篇一句,没有出现“西京”“云中”甚至“幽燕”之类的字眼,但其实字字说的无不是大同。“风烟节物”四字写的是“一般”的春景,然而,在塞上古城大同真的一样也没有!“风烟”是应节的景象;“节物”是应节的物品,比如除夕的爆竹、元宵的花灯、端午的粽子、中秋的月饼之类。南宋诗人陆游就这样说过:“靖康初,京师织帛及妇人首饰衣服皆备四时,如节物则春幡、灯球、竞渡、艾虎、云月之类。”(南宋·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二)明朝依然如此:“中城兵马司前食盒塞道,至不得行,余怪问之,曰:‘此中城各大家至兵马处送节物也。’”(明·何良俊《四友斋丛说摘抄·史二》)在大同,节令上的春天只在皇历上,家里屋外一切依然是冬天的景象,不要说柳绿桃红了,云还是那么浓重,风还是那么冷硬!北京人总是说“北京的春脖子短”,大同,是个几乎就没有春的地方——脱去棉衣,就是热不可耐的夏天了。暮春三月时节应该出现的物事,不但在大同城看到的节物对不上号,就连身上的衣着也与江南大为不同,竟然还是脱不了大棉衣。“稀”字说得较为客气,不是绝对没有;“恋”字则更是婉转,是人们真心离不开。所谓“褚衣”就是棉衣。“结就客愁云片段,唤回乡梦雨霏微。”正如王国维所说,“一切景语,皆情语也。”在羁臣少章公的眼中,“云”在“愁”,愁得不能连贯;“雨”倒是江南式的“霏微”,然而,它只在梦中才出现。不但城里是这样,就是到郊外,依然也看不到些许的春消息。“小桃山下花初见,弱柳沙头絮未飞。”山下的桃树刚刚顶出一点花蕾——当地人是叫作“花骨朵”的;沙丘边上的杨柳稍稍有了隐约的绿意,离飘飞柳絮还早呢。
还好,虽然没有妻儿亲人,与诗人为伴的还有北方的烧酒,“把酒送春无别语,羡君才到便成归。”诗人要和春天告别,却只说了一句表示羡慕之语,别的就什么话也再说不出。为什么?不是没得说,也不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而是联想到了自己的身世、处境,不堪说。别人,包括大同人,说实话实在不好违心地恭维大同的春天。然而,诗人少章公却太羡慕大同的春天了,因为他发现:大同春天太短暂了。于是,大同城不叫春天的春天,不成样子的春天,在诗人少章公的眼中竟然有一个大优点、大长处:才到便归!我们都不是少章公,这位诗人的家在江南,他的国在南方,他的心和满腔热忱都在南国!因而大同短暂的春天,也成了南国客人艳羡的对象,只因为能早归——早早归去!古人写春归的诗词太多了,真可以说是数不胜数,然而,似乎找不到任何一首比这句更为沉痛的了。“东风随春归,发我枝上花。”(唐·李白《落日忆山中》)说实话,“诗仙”的大作在少章公面前也显得有些平淡无奇。“乡心新岁切,天畔独潸然。老至居人下,春归在客先。”(唐·刘长卿《新年作》)这两句还真有些分量。然而,之前的唐人总不过如此。再看同时代的宋人。“梅残红药迟,此物共春归。”(宋·黄庭坚《见诸人唱和酴醾诗辄次韵戏咏》)实在是轻飘飘的。“春归河曲定寒食,公到江南应削瓜。”(宋·黄庭坚《稚川约晚过进叔次前韵赠稚川并呈进叔》)这回出现了节物,然而依然不能动人。“更无一片桃花在,借问春归有底忙。”(宋·王安石《陂麦》)拗相公因不见桃花而貌似很客气地问,其实仍然是官家的口吻。“京师花木类多奇,常恨春归人未归。”(宋·王安石《次韵再游城西李园》)这一句就有些打动人的力量了,因为是人未归,企盼之情跃然纸上。“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宋·辛弃疾《祝英台近·晚春》)说句实话,稼轩词这一句此时也显得有几分“做作”。在先前,心中一直把这句词推为抱怨春光短暂的压卷之作:“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南唐·李煜《乌夜啼》)现在与少章公郁勃沉雄的诗句一比,这位大词人此时也真可说是黯然失色。看来,除了基本的写作才能外,人的际遇、真情实感才是决定诗作品格的最根本因素。如果有谁也被敌国囚禁多年,而且遥遥不知归期,那么此时你的心中随时会蹦出的一个字一定是:归。此时,羁囚于冰天雪地的北国的少章公朱弁便是如此。“无别语”,并不是没得说,而是说不出,是由于企盼、激动而致的一时哽咽。还好,在异乡的土地度过十六个春秋之后,少章公总算还是活着回到了国都,然而次年也就告别人世了。不知道他在弥留之际,这段塞上的生活有没有浮现在他的昏花老眼之前。也许,他是在喃喃声中合上了双眸:“回来了,总算回到自己的家国了……”
其实,杏花春雨的江南也罢,朔风冰河的塞北也好,春天总是好的,即便如大同的春一样刚来即归,她毕竟送走了严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