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建臣
人可能已经不在,但山会在。
世间虽然没有永恒,但与人相比,山应该算是永恒的。
比如北方的那座叫“方山”的山。
“由雷公山迤北而东曰方山,南距府治五十里,高三里,盘踞三十里,一峰壁立,巅有北魏诸陵,俗传祁皇墓。其左,如浑水北来径之。《水经注》:如浑水流径方岭,上有文明后陵,陵之东北有高祖陵,二陵之南有永固堂。《魏书》:太和元年于方山建思远寺,三年起文石室、灵泉殿,五年建永固石室,旧志所谓方山宫遗址也。明嘉靖十八年总督毛伯温所筑镇边、镇川、宏赐、镇河、镇鲁分布山麓。”(清吴辅宏纂辑《大同府志》)
方山不大,如果与那些名山大川相比,既不险峻,又不耸峙,只能算是一个略高出于周边的高地。然而方山之高,却因其与历史上的一个人物有关。
文明皇后,是其逝后人们为她命名的称号。翻阅史书,她竟没有名字,哪怕一个小名。路边的随便一朵小花,尚有名字,她没有。好在,人们不称她文明太后的时候,会叫她冯太后。这样,没有名字的她,终是有来处的,太后只是一个称谓,就像一个家庭里的婶婶、伯母、王家媳妇……但姓,是实实在在的。
那个乱世,人人都有当皇帝的想法,也确实是,有好多人不久前还是草莽无赖,睡了一觉之后,就成了有军队、宫室、地盘的大爷。因了这可能性,没当皇帝的,想着当;当了皇帝的,心惊胆战,时刻防着。因了那个至上的皇位,儿弑父、弟杀兄、臣弑君、君杀将的事比比皆是。冯跋就是在皇帝之争中胜出的一位,他在辅助偏安于北方的慕容燕的时候,瞅准了机会,自己称王,仍以“燕”名,后人称为北燕。到第二世冯弘,北魏加紧了收拾北方小国的进程,没过多久,此“燕”便折翅沉泥,成为过往。这没有名字的冯氏女子,没有享受过皇族血统的好处,便随了投靠北魏的父亲,到边远的西北地区生活。作为一个地方官,想来他们在西北边陲过得也还不算太差。但世事多变,哪料一夜之间或者顷刻之间,死的死了,做奴隶的做了奴隶。还好,被贬入皇家做了奴仆的冯氏女子,遇到了她的姑姑,太武帝的一位妃子,从此如一株夹在墙缝里的小草,慢慢地长大,且做了皇孙拓跋濬的女人。而这个拓跋濬,在宫廷变故中,早早就做了皇帝。但这个皇帝当得早,死得也早。
铸金成人,跃身皇后。是偶然,还是做了精心准备?
赴火祭夫,赢得敬重。是演戏,还是真情流露?
刚刚二十出头的她,孤儿寡母被架在权力的巅峰上,四处都是虎狼的眼睛,在无奈与不甘中,最终奋然一击,成为一场博弈的胜出者。过程是惊险的,这惊险也让一个人的血开始变冷,心开始变硬,斗志也异乎寻常地强了起来。
此时,她已经不需要名字。
临朝辅助年幼的小皇帝,她已经是人们眼中的一堵厚重的墙,没有谁敢轻易动她一下。
小皇帝也有长大的时候,没有谁愿意让别人掌控一生,皇帝更是。她与她扶持起来的那个皇帝越走越远。一个走到生命的终点,一个走向欲望的前方。
孙子,依然可以成为她的一枚棋子。只要棋盘在她的手里,她是能够也必然要把他掌控在手里的。让一枚棋子走出自己的步子,自然是操棋手不愿意看到的。儿子皇帝在位的时候,她是太后,那么孙子皇帝上来了,她算什么?太太后?太后后?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一个出色的棋手,因为在之前与许多人的对决中,她胜利了。一次次的胜利,让她积累起越来越多的资本。
而这些资本,让她垒起了中国历史书中的一个高度——太和改制。
她知道,每个人都需要在脑子里装些东西,便倡导各地兴办乡学。
她知道,官员义务劳动不合乎常理,靠掠夺、贪污终究不是治官治吏之道,于是确立了班禄制。
她知道,地方豪族各自为政,不利于中央集权的管理,宗主督护制一定会影响魏政权的稳固,于是实施了“三长制”。
她知道,广阔土地上的田亩不公,无法促进生产力的发展,且会让生活在北魏土地上的民众贫富过分悬殊,于是颁布了均田令。
这些做法,是开创性的。像是地上的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她迈开了步子,走出了第一步,于是她的身后便有了一条长长的路,若干年后,还有人在走。
就是这个没有留下名字的女性,总是能做出异于常人的事情。生前,她所走的路,是自己的。死后,她依然给自己划了一条独特的轨迹。作为一个女性,她之前的大多数女性无论生前还是身后都是男性的依附物,她之后的大多数女性,也是。而她,没有选择与其夫归葬在一起,而是早早就为自己选择了一座山,选择了一个王国,成为一座至今屹立的“永固”之陵。
坟墓,是一个人留给这个世界的记忆。
它埋葬一个人,又留住一个人。
曾经有人写过两句诗:成功是成功者的通行证,失败是失败者的墓志铭。
其实,成功也好,失败也好,所有的存在,共同的终点,是死亡;共同的归宿,是坟墓。
世间没有留下的,坟墓留下了。时间没有留下的,一座山留下了。
云中北顾是方山,永固名陵闭玉颜。
艳骨已消黄壤下,荒坟犹在翠微间。
春深岩畔花争放,秋尽祠前草自斑。
欲吊香魂何处问?古碑零落水潺湲。
方山,是一座一眼就能看出高度的山,但因为上面安葬着一位不同寻常的女性,让人们总无法说出它的高度。当人们站在山前仰望那座坟墓的时候,当人们走在博物馆里注目那些遗物的时候,总忍不住会想起那位没有名字、却让自己的名声响彻古今的女性——文明太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