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中秋尚有十几日，大同的秋意已浓。一场雨落下来，风里便掺了凉——老话总没错，一场秋雨一场寒，节气的信笺，从来都写得这样分明。秋分是踩着点来的，古人说“阴阳相半也，故昼夜均而寒暑平”，这一天太阳正照在赤道上，白日与黑夜像被细心裁剪过的锦缎，长短恰好相抵。那些被盛夏拉得漫长的午后，终于肯慢下来，与暮色轻轻相拥。作为二十四节气里的第十六个，它像个温和的信使，挥手作别夏的余韵，把秋的中段日子，稳稳地铺展开来。

　　秋分的声息，是风与雨共同织就的。雨不再是夏天那样的急脾气，不奔涌，不喧哗，反倒像茶人慢斟的茶汤，一滴一滴，带着从容的缠绵。天是灰蒙蒙的，雨丝细得几乎看不见，只在窗玻璃上晕开浅浅的痕，慢悠悠地织着网，能从清晨缠到日暮。落在梧桐叶上，是“沙沙”的轻响，像谁在翻一本旧书；落在青石板上，是“嗒嗒”的细语，像故人在耳边低吟。陆游写“今年秋气早，木落不待黄”，今年的雨似乎来得更急些，院里的树还没把叶子染黄，就有几片耐不住寒，打着旋儿落了。风也换了模样，夏风是热烘烘的，裹着蛙鸣与荷香，秋分的风却带了清冽，吹过檐角时，能摇响挂在那里的旧风铃；吹过巷口时，能卷着几片落叶打个转儿。古人说“秋风起兮白云飞”，这风里藏着天地的心事，吹得高粱红了穗，吹得桂子落了香，也吹得檐下的燕子慌了神——该南渡了，那细碎的烦恼里，藏着光阴易逝的轻叹，惹得敏感的诗人总忍不住多添几笔愁绪。这般声息，原是千年前就有的。李清照写“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那时的雨，该也像此刻这般，落在秋窗上，敲出慢节奏的诗意；杜牧写“天阶夜色凉如水”，那时的风，该也像此刻这般，吹得人忍不住裹紧衣裳。原来秋声从不是新鲜事物，它只是年复一年地轮回，把古人的心事，悄悄送到我们耳边。

　　秋分有三候，是自然写就的时序诗。“一候雷始收声”，夏天里震耳的雷声，此刻藏进了云层深处，再难听见。那些曾劈开暑气的惊雷，像完成了使命的鼓手，轻轻放下了鼓槌，让天地间多了几分宁静。“二候蛰虫坯户”，墙角的小虫子们忙了起来。它们衔着泥土，一点一点把洞口封上，像给自家的小窝添了层棉絮。这是生灵对季节的敬畏，知道寒意要来了，便早早做好准备，等着在温暖的巢穴里，与冬雪遥遥相望。“三候水始涸”，盛夏时奔涌的河流，此时也慢了性子，在浅滩处收敛起锋芒，露出几块光滑的鹅卵石。水面平静得像一面镜子，映着天上的云，也映着岸边渐黄的草，倒有了“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意境。

　　这“分”字，本就藏着均衡的妙处。除了昼夜平分，它还把秋天劈成了两半——从立秋到霜降，整整九十天的秋，秋分恰好站在正中间，像天平的支点，一边是初秋的微凉，一边是深秋的清寒。过了这日，北半球的白天会越来越短，夜晚越来越长，暑气彻底散了，寒气还没浓到刺骨，不冷不热，不闷不燥，连风都带着温柔，正是出门散步、登高望远的好时候。只是早晚的温差渐大，早晨穿的外套，到了中午或许要脱下来搭在臂弯；“秋冻”虽好，却也不能贪凉，得跟着温度，慢慢调整衣裳。

　　每个喜欢秋的人，心里大抵都藏着几句秋词。秋雨落时，秋风起时，那些字句便会从记忆里跳出来，和眼前的景致，悄悄叠在一起。纳兰性德写“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问得缠绵，答得也缠绵。深山里的夕阳，伴着淅淅沥沥的秋雨，把思念拉得老长，那是藏在心底的深情，连秋风都吹不散。李商隐的“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则多了几分无奈。巴山的秋夜里，雨落满了池塘，归期却还没个准信，只好盼着来日聚首时，能对着西窗的烛火，把此刻的雨景，细细说给你听。也有写秋声的。李煜说“昨夜风兼雨，帘帏飒飒秋声”，昨夜的风裹着雨，吹得帘幕沙沙响，那声音里藏着他的愁绪，连秋夜都显得格外漫长。张可久的“雁啼红叶天，人醉黄花地，芭蕉雨声秋梦里”，更像一幅画：大雁在红叶满树的秋林上空啼叫，人在开满黄花的地里醉倒，连梦里都伴着芭蕉叶上的雨声，清幽静雅，让人舍不得醒。秋词里也有开阔的意境。方岳写“秋雨一何碧，山色倚晴空”，秋雨过后，天空蓝得透亮，山色在晴空的映衬下分外明净，没有半分萧瑟，反倒满是清朗。白居易的“凉冷三秋夜，安闲一老翁。卧迟灯灭后，睡美雨声中”，则多了几分闲适。秋夜虽凉，老翁却睡得安稳，灯灭之后，听着窗外的雨声，连梦都是甜的——原来秋也可以不悲，不戚，只余下岁月静好。现代诗人林烟在《秋分》里写：“我要建造自己的城堡，远离钢筋与水泥，只要虫鸣、秋风和露水。”这或许是当代人的秋词吧。我们在城市里奔波，却总盼着能有一片小天地，听虫鸣，沐秋风，接几滴清晨的露水，把心里的浮躁，都交给秋日的温柔。

　　这样的日子，最适合出门走走。田垄上的谷粒黄了，玉米棒沉甸甸地挂在秆上，稻穗低着头，满是丰收的喜悦——秋天该是金色的，是让人看了就心里踏实的颜色。要是想寻更美的秋景，就去看彩林吧，枫叶红了，银杏黄了，还有些不知名的树，叶子是橙红的、浅黄的，层层叠叠，像上帝打翻了调色盘。走在林子里，听叶子沙沙响，闻着空气中的草木香，连脚步都变得轻快起来。

　　秋分过后，夜会越来越长，可也不必怅然。不妨趁着这昼夜平分的日子，收藏些秋日的浪漫：捡一片带着阳光余温的落叶，夹在书里当书签；折一枝开得正好的桂花，插在玻璃瓶里，让香气漫满屋子；再和重要的人一起，等一轮清透的秋月——毕竟这样温柔的秋分，一年只有一次。下了一中午的雨停了，天已经放晴。坐在窗前，看雨后的水汽氤氲，初晴的阳光和柔，翻几页旧书，敲几行新句，任时光缓缓流淌，享受难得的宁静与平和。

　　秋分是个平衡点，一边是昼，一边是夜；一边是夏的余韵，一边是冬的序曲。我们站在这个节点上，看叶子落，听秋雨下，与古人共享着同一种诗意、同一种对生命的感悟。原来节气从不是冰冷的数字，而是时光的信使，把天地的温柔，一年一年地，送到我们身边。接下来，你看那花到秋分，一边是残荷将尽，褪去盛夏的繁华；一边是傲菊初新，绽出清冷的倔强。接下来，你看那树到秋分，一边是层林尽染，红叶如火如霞；一边是叶落纷纷，飘零如诗如信。而人间秋分，更像一场无声的仪式：一边大梦初醒，繁华渐收；一边静待收获，勤勉耕耘。秋日晴空，可见“晴空一鹤排云上”的豪情；秋风过处，也闻“萧萧秋风送雁群”的别音。秋分，是寒暑平而昼夜均，阴阳和而冷暖匀的节气。它不偏不倚，恰如其分地站在时光的中轴线上，予人清醒，也予人温柔。愿你能从这秋光中，分得一片天高云淡、风过无痕的宁静；愿你能在岁月里，分得一花一草一世界般的禅意，一琴一酒一溪云般的闲情；分得秋光可寄明月，秋色可醉红尘。这或许就是秋分最好的礼物：在平衡里找美好，在变化里感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