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梧桐叶,一座南京城。岁月如同风中的梧桐叶,在摇曳中刻下了斑驳的年轮。
大约二千年前,一匹白马踏进汉都洛阳。梵呗声中,一座寺庙(白马寺)见证了释教在东土的新生。大约一千七百多年前,另一座寺庙诞生于东吴的建业城(今南京),这座叫做建初寺的庙宇,是江南的首寺,也是后来明代金陵城地标性建筑大报恩寺的前身。一时间,“北白马,南建初”遥相呼应,开启了“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金陵佛国模式。
通透《大般涅槃经》的梁武帝,曾经以建康城为舞台,上演了皇帝出家的闹剧。他先后四次“舍身同泰寺为僧”,逼迫着一众群臣总共动用了国库四亿钱将其“赎回”。还是在这座城,一路北上的达摩,与梁武帝进行了一场影响深远的机锋对话。面对这个不明究竟的天竺僧人,梁武帝急切间想得到对方的认可:“朕自登九五以来,度人造寺,写经造像,有何功德?”达摩作答:“无功德。”“何以无功德?”“人天小果,有漏之因,如影随形。虽有善因,非是实相。”话不投机,达摩渡江而去,而建康则在因果之中失去了成为禅宗祖庭的机会——“一苇渡江,达源溯六祖;九年面壁,妙理悟三乘。”(河南少林寺面壁洞联)“悟道为功,行道为德”,难怪后来六祖慧能评价以舍身为乐的梁武帝,“武帝心邪,不知正法。”
明成祖朱棣为了纪念其父,于建初寺原址建造的大报恩寺,以皇家寺院的规制,碾压了多少建初以来的名刹:耗时近二十年,耗费二百五十万两白银,寺中建起的琉璃宝塔近八十米高,一直到它被焚毁,始终雄踞全国最高建筑之首。塔上置放的百多盏长明灯,将夜间的琉璃宝塔勾画得五彩斑斓,万道霞光映射在秦淮河畔,将人带入如梦如幻的魔境。这是金陵城佛寺至高的辉煌,也是佛世界在金陵这座古都投下的最后的余晖。
如今,站在大报恩寺遗址前,只能任凭想象去“复原”那个遥远的记忆。好在,南京博物院里的镇院之宝大报恩寺琉璃塔拱门,依稀还可管窥曾被称作“世界七大奇迹”之一的真容。
去往南京博物院的大道两侧,遍植着茂密的梧桐树,枝叶婆娑,随风摇曳。随着熙攘的人流,终于近距离地看见了这个曾经在《国家宝藏》中大出风头的琉璃拱门。巨大的琉璃构件,在两侧对称地拼出了大鹏鸟、龙女、摩羯鱼、飞羊、象王的造型。这是藏密中分别以六种动物组成的法相装饰,称作“六拏具”。可是,仔细数数,眼前的“六拏具”居然只有五种!查阅了一番资料,方才弄明白,因为博物院展厅的高度有限,拼接复原时不得不舍去了“六拏具”中的狮子王琉璃构件。六变作五虽然有一些遗憾,但如果一味执着于“有相”,岂不是另一种执迷!
根据《折疑梵刹志》记载,像南京博物院中的这种琉璃拱门,在明季刚刚竣工的大报恩寺琉璃塔上,曾经有整整的七十二座之多!物换星移,沧桑巨变,仅存的一座琉璃拱门,成了当初华彩万佛的唯一见证。
追寻大报恩寺的遗踪,南京牛首山的佛顶宫还可一访。该宫由原来的矿坑改建而成,深入地下几十米,砸入几十亿元,建造出了美轮美奂的西方极乐图景。尤其重要的是,在大报恩寺遗址出土的世界上唯一的释迦牟尼顶骨舍利,现在就供奉在佛顶宫内。置身于这样恍惚之间觉得太过奢靡的宝相之中,似乎忽然记起了达摩与梁武帝蕴含禅机的对话。“实相无相”,所知所应所慧,难道不是尽在“拈花一笑”之间吗?
初冬时节的南京城,红了的枫叶掩映着的是栖霞寺,法眼余脉的那是清凉寺……忽然之间,脑间涌上了易安居士的句子,“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玩味之下,觉得这样的句子搁在南京,更易于悟透禅意。
在南京流连的日子里,有幸观看了江苏省演艺集团的大型原创歌剧《鉴真东渡》,歌剧六个部分紧扣传法主题:一渡幻海、二渡愿海、三渡迷海、四渡觉海、五渡心海、六渡慧海……而来自于扬州大明寺的仁如法师,本色“出演”,他打坐于舞台一侧的莲花座上,唱诵《大悲咒》《华严经》《心经》片段,将观众带进佛国的世界之中。全剧去日本演出时,曾经两度留学日本的仁如法师全程用日语诵经。法源一脉,无分东西。舞台上的鉴真大师,会让人想起“六拏具”琉璃拱门,想起南京随处可见的梧桐叶。
剔除宗教的因素,鉴真的东渡已然超越了释教弘法的范畴,升华为人类最可珍视的品质即信念的力量!而信仰的力量,则一定会溢出宗教之囿,升华为人类精神层面所共鸣的价值——因而,从摇曳的梧桐叶间,我们看到了“缘聚则成、缘散则灭”的佛影,我们更感受到了先人们文化创造的伟力!
这是南京城的斑驳佛影,带给人们的禅意启示。
图片说明
① 佛顶宫广场
② 大报恩寺琉璃塔拱门(现存南京博物院)
③ 大报恩寺遗址公园内景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