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蜀水巴人
铺纸动笔,写一封家书——这样的镜头现在恐怕只会出现在一些影视作品中,已经很难在现实生活里真切展现了。尺牍,曾经是我们生活里的一种常态,而今渐渐远去,变成了一种无言的寂寞。
陪伴着尺牍一同寂寞的,是曾经在街边那熟悉的一景:邮筒。墨绿的颜色,静静地立在那里,承接着人们的喜怒哀乐,连接着人们的天涯情思。当然,那些个像鸟儿一样穿梭在大街小巷的邮差,也一样寂寞成了渐行渐远的回忆。
曾经的尺牍,热闹得就像五彩斑斓的世界。“臣朔年二十二,长九尺三寸,目若悬珠,齿若编贝,勇若孟贲,捷若庆忌,廉若鲍叔,信若尾生。”一封短札,却是东方朔写给汉武帝的自荐信。三言五语,高度概括了求职者的德能勤貌廉。给大老板投了一份活灵活现的简历,犹如一支白描之笔,勾画出了“贤才”的形象,这样的人不用,汉武大帝你还想着用谁?“仆居东坡,作陂种稻。昨日一牛病几死,牛医不识其状,而老妻识之。”苏轼写给章惇的小信,全文只有九十三个字,却全无被贬之后的颓废之态,乐天知命,其乐融融。再看看陶弘景给友人的一封尺牍,“青林翠竹,四时俱备。晓雾将歇,猿鸟乱鸣;夕日欲颓,沉鳞竟跃。实是欲界之仙都。”全信区区六十八个字,呈现在读者面前的却是一幅明媚的青绿山水。陶弘景,南朝齐梁间隐者,精通医术,醉心炼丹。读此信札,再看他的这首诗,“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尺牍与诗,无不剧透着一丝仙气。
古代的尺牍,不但是古人重要的联络通信手段,而且还是今人研究古人重要的第一手资料。譬如,如果要研究司马迁的身世遭际,就必须要研究他那一封著名的《报任安书》。这封书信,是司马迁的自传书,更是司马迁的自辨自白书。“士为知己者用,女为悦己者容”,铿然有声;“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千古犹有回音。如果要研究唐代的新乐府运动,就必须要仔细研究白居易的《与元九书》,透过这封长信,今人才能够更好地理解白居易和元稹等人,为什么坚持“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如果要研究王安石变法的原由,就必须要研读他写给司马光的《答司马谏议书》,听一听这个倔强的江西人所说的几个义正辞严的“不”:“不为侵官,不为生事,不为征利,不为拒谏……如曰今日当一切不事事,守前所为而已,则非某之所敢知。”这些历代尺牍,本身即是历史的一部分。翻阅尺牍,无外乎是在认知历史,解读历史。
历史上的尺牍,在历史间留下一抹印记,有时超出了人们的想象。南朝梁时曾任镇南将军、江州刺史的陈伯之投降北魏,梁武帝派临川王萧宏北伐,两军对垒之时,抵抗旧主的恰是陈伯之。萧宏记室(秘书)丘迟妙笔生花,写了一封情浓意切的《与陈伯之书》,结果,伯之得书后率众归降,刀光剑影顷刻之间化为玉帛。书中这几句,“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至今仍然是人们思忆江南美景时最为贴切的名句。
刑场上悠然操琴抚一曲,慨然长叹“《广陵散》于今绝矣”——嵇康的决绝,他在《与山巨源绝交书》中给出了明确的答案,“游山泽,观鱼鸟,心甚乐之;一行作吏,此事便废,安能舍其所乐而从其所惧哉?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愿毕矣。”可惜,就连小小的琴酒之愿,嵇康也最终未能实现。
与古人尺牍紧密相连的,往往是他们绝佳的书法,书与信并行,信因书流布,书与信则又交相辉映。王羲之行书墨宝《快雪时晴帖》,是一封只有二十八个字的信札:“羲之顿首,快雪时晴,佳,想安善。未果,为结。力不次,王羲之顿首。山阴张侯。”完全可以想象,如果不是为了写一封回信,书法史上焉有这一件“二十八骊珠”哉!
至于苏轼,他留下的许多墨宝,都是书信法帖。《春中帖》《宝月帖》《啜茶帖》,莫不如此。而《邂逅帖》成了他留给世人的最后一封书信帖,“江上邂逅,俯仰八年,怀仰世契,感怅不已。”书写此封尺牍三个月之后,一代文豪病逝于常州。
《说文》解释:“牍,书版也。”最早的信札是古人写在一尺长的木板上,故曰“尺牍”。拈起竹管,饱蘸浓墨,字迹落在绢上纸上,又成就了另一种艺术作品,完全可以将此看作是尺牍的特殊溢出效应。我们捧读着历代尺牍,返回首却蓦然发现,而今的我们,只是在无数台手机上写写划划,微信圈、朋友圈热闹非凡。但是,热闹过后,仔细审视,又恍惚间发现,一片热闹过后,我们又能够留下一些什么,给我们的后人?其实,有时候的热闹,不过是在掩饰我们精神一隅的寂寞。
至今,我都不敢回答一些朋友的询问:什么时候就已经不再提笔写信了呢?仔仔细细想一想,老老实实回答——真的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