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无论南北,向来是从时令瓜果开始的。
先是樱桃,紫的深沉,红的亮眼。它们都适宜上画,尤其是写意,拿笔那么浓浓淡淡勾几下,果贩子叫卖的东西,就成了家里的一幅立轴。荔枝跟着也来,剥一颗,红绿相间的果壳里跳脱出一颗颗大珍珠,白得水嫩,白得让人想起关于它的一系列典故。桑椹一般的杨梅,果头有的和荔枝一样大,尝一颗,酸中透甜,忍不住还想再吃一颗。明代写过《五杂俎》的谢肇淛是闽人,他就曾抱怨,吴下杨梅虽佳,仍不如闽中荔枝。大约他是家乡情结作祟。现在说到荔枝,排在前头的多是广东出产,而最贵的却被广西一颗古树荔枝占了鳌头,一斤古树荔枝居然开价千元。这样的荔枝,谁又能够吃得起?!
伴着初夏前后而来的,还有北方不常见的枇杷。苏轼大吃荔枝后,曾经写下的二句诗,“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人们都很熟悉。这首诗还有前两句,“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写的仍然是初夏大吃时鲜水果——杨梅和卢橘。卢橘实际就是枇杷,有人责怪苏轼怎么把枇杷叫成卢橘,其实他是顺着唐人的叫法而来。戴叔伦白居易都在诗中写过枇杷,一水儿的全写作卢橘。和樱桃一样,橙黄色的枇杷也是适宜入画的水果。总共四句诗,苏轼狠狠夸赞了三样水果,吃货的底色堪称第一。
南方的夏天以果为先,北方的夏天应该以瓜打头。乐意做一个“吃瓜”的人,说明一只脚已经踏入了夏天。西瓜从魏晋时就被叫成寒瓜,它好像专冲着为“克”夏季的暑热而生。最妙的还应该是香瓜,晚春初夏,头茬香瓜下来,香气能从瓜贩摊子上一路窜起来,一条街都是它的香气!古人挑瓜有一个“八字诀”,“未至舌交,先以鼻选”,这个“古法”现在挪过来挑选香瓜,完全合适。喷鼻香的香瓜,即便闭着眼睛拍开,它也不会差到哪里去——白皮儿的脆甜,绿瓤儿的汁多,搁冰箱里边湃一湃,消暑解渴,凉茶冰棍统统都得靠边儿。
夏天总不像春日那样和风细雨,它是浓烈而暴虐的。开在夏天的花,舒展大气,绝不藏头露尾。莲叶衬着的睡莲,浮在一碧清波中,自在浮游,从不理会别人的眼色,只将自己的一片艳色尽情展示。艳,就彻底艳一个痛快。栀子花挂在枝头,乳白色的花瓣开得舒舒服服,浓香浸透绿叶。香,就完全香它个透彻,香得简直起腻!也许正在你看花的时节,刚刚还晴空丽日,忽而卷地风来,瓢泼大雨劈头落下,毫不顾及你有伞没伞。夏天有时又是阴沉郁结的,铅云如黛,远山蹙眉,蓦然地变脸,勾画出了夏日的多面性格。
扇子,应该说是夏天的影子。有人考究扇子的缘起,说它最初的使用价值只是遮面。《汉书·张敞传》就说,“然敞无威仪,时罢朝会,过走马章台街,使御吏驱,自以便面拊马。”颜师古解释,便面盖扇之类也,“不欲见人,以此自障面则得其便,故曰便面。”不知张敞的便面是不是给了北齐貌美如花的兰陵王以启示,使他想出了每临敌阵必戴面具的对垒招数。其实有一把好折扇,上边绘一幅好山水,或者描一幅俏虫草,夏天里摇出来摇进去,是很养眼的一件事情。
想一想夏天的其他好处,除了时令鲜果,可以选择的时令小食多得几乎写不过来。托在苇叶上的一小块江米凉糕,随着主人走路,一颤一颠,一副不守本分的模样。一串刚刚出锅的粽子,一碗苗苗条条的凉粉儿——总能从夏天找到满足口福眼福的好玩意儿。
住在城里的人们,夏天里自然也有缺憾。繁华满树,却难闻蝉音;一城灯火,也难觅蛙鸣。下雨时听雨,天晴时负暄,夏日里的诸般声音——蝉鸣蛙跳虫欢,是夏天该有的天籁,也应该是人们度夏的惬意打开方式。
缺了蝉鸣蛙吟的夏天,难免就添了一分燥热,少了一分清幽。不知道,这是不是夏天对城里人的某种惩罚。
只是有一点很清楚,北方的果园中一旦拉了瓜秧,市面上再也见不到脆甜的香瓜——夏天就已经过完了,无论人们怎么挽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