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书五经曾经是古人“科考”的教科书。唐代取士重诗，白居易上榜，据说就是当场做了“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这首即兴诗。宋代科考重策论，尤其王安石当政时期，废诗赋凭策论优劣“衡人”。明清重八股文，“清真雅正”的标准曾经让多少士子脑仁儿疼！好在一切有现成的范本，开蒙，学习三字经千字文；学对，参照训蒙骈句。“起股”“中股”之类也有专门的教材，《儒林外史》里的马二先生，就是编辑八股文课本的高手。

　　那么，假如在古代，外国人想学习汉语，有没有教材？还真有——它就是流传至今的《朴通事》！

　　《朴通事》一书，产生于元末明初，是专为当时的朝鲜人学习汉语而编写的教材。通事，在古代本来是指掌呈奏章的官员，《周礼·秋官·掌交》：“掌邦国之通事，而结其交好”是也。后来又专指翻译人员。《朴通事》全书以高丽商人来中国经商为由头，纯粹以对话唠嗑的形式，穿插介绍了进入中国后的山川形胜、货物买卖、住宿饮宴、民俗风情，涉及农业、手工业、诉讼、商业、宗教等多个内容。因为通篇以口语来讲述，又保留了许多珍贵的元末明初的汉语口语史料，因而，将《朴通事》看作一本外国人眼中的“大都行商旅游指南”，亦未尝不可。

　　元末明初置办一桌稍微讲究的席面，得花多少钱，能够吃到什么菜，喝上什么酒？《朴通事》一开头，就隆重介绍了一场众兄弟们的“打平伙”：买肥羊买猪肉买肥牛，买果子“拖炉”“随食”，去槽房买烧酒买果酒买脑儿酒。脑儿酒泛指好酒，明代杂剧《锁白猿》，“脑儿酒喝上八碗，吃醉了倒在坛前”。书里罗列出的这些物品，都标明了总共所需的价钱——这无疑是研究当时经济、物价的重要史料。再看他们张罗的席面：“外手一遭儿十六碟菜蔬”，第二遭十六碟榛栗核桃类干果，第三遭十六碟樱桃石榴类鲜果——最中间里边儿，烧鹅、白斩鸡、烂蹄髈、蒸鲜鱼……六十多道碟儿碗儿，席面上还要“宝妆高顶插花”，显然这是极富装饰性的看菜。席面之外，请动了“教坊司乐工和诸般杂技”，盛暑时节“冰盘中放冰”，要把诸样鲜果浸着。吃着喝着弹着唱着，筵席的尾声，居然光下饭的汤就准备了七道——鲜笋灯笼汤、鸡脆芙蓉汤、金银豆腐汤……“都着些细料物”。这个吃喝，这个席面，不差。

　　打春牛、祭芒神是古代立春时节重要的活动。春牛一般以桑木做骨架，取土塑成，再妆点颜色。打春牛，亦称鞭春。芒神又叫勾芒神，《左传》里说他“方面人身”，传说中掌农事，为春神。《朴通事》一书，以极其通俗的语言，描绘了元末明初“打春牛、勾芒神”的精彩细节。特别是春牛犄角中间木头做就的“明珠”，成了“鞭春”之后众人争抢的宝贝。且看书中写道，官人们烧香等候的期间，“那灰忽然飞将起来，后头，才知那个太师家的、太保家的、丞相家的、公侯家的，各自一火家，睁着眼，舍着性命，各拿棍棒，又是担杖，厮打着争那明珠。”“抢明珠”会闹出人命，这才给书里那一句俗语“好儿不看春、好女不看灯”，做了形象的注脚。

　　撰写饮食史，无论如何不能不参考《朴通事》。因为如果涉及到稍麦的缘起，书中所记载的内容，是迄今为止可以从史籍中查找到的最早的资料。《朴通事》下部，介绍一干行商到食店里点餐吃饭，“咱各自爱吃甚么饭各自说”——“羊肉馅馒头、素酸馅稍麦、匾食、水精角儿、麻尼汁经卷儿、软肉薄饼、水滑经带面、芝麻烧饼、象眼粸子……”素酸馅稍麦，说明至迟在元代已经很普及，寻常食店人家都把它列在日常食单之上。麻尼汁经卷儿，明显是蒙古语命名的食品。类似的食品，书中还有“你将那白面来，撇些秃秃么思”——秃秃么思，元代忽思慧写的《饮膳正要》里称作“秃秃麻食”。元代《居家必用事类全集》中介绍，秃秃么思是“手掌按作小薄饼儿”——其实，现今随处可见的“猫耳朵”，就是《朴通事》里的“秃秃么思”！

　　难能可贵的是，《朴通事》的作者尽力介绍大都景物的同时，无意之中为我们保留下了许多元末明初的诸多口语，这是研究语言学以及方言流变最重要的史料之一。翻阅全书，随手即可举出：“拿着取灯儿，到那一个人家里”——木片儿蘸上硫磺，用以引火燃灯，这是古人的发明，因此叫做“取灯儿”，又叫“引火奴”。“文卷颩在柜子阁落里”——阁落，圪落儿也。“你看那饭有些胡拨气”——胡拨气，烧饭烧糊了，闻起来味道成了糊巴气。“取灯儿”“圪落儿”“糊巴气”——至今，大同方言里仍然还在使用这些词语——方言生命力之顽强，由此可见一斑。

　　虽然已经无法知晓《朴通事》的作者，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它的作者一定是一位长期旅居中国的朝鲜学者——这一点，由书尾专门介绍高丽立国的历史，能够大致推断出来。在当时，《朴通事》是专供朝鲜人学习汉语的HSK课本；在现今，它是研究元末明初社会经济历史的重要史料——当我们津津有味地阅读《朴通事》之时，不能不对这位“无名氏”肃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