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不是陶渊明悠然所见的南山。南山,是我的老家。
南山多雨。父亲讲,他小时候南山经常连下十天半个月的雨,他住自己的姥姥家,雨天会突然起一阵大雾,对面不见人。长在山上、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堂哥也讲,他少年时,老家一下就是六七天雨,害得他没有干衣服、干鞋子穿。山上多雨,所以草长得旺盛,夏天,山下的亲戚会赶牛上来避暑贴膘。
南山不缺水,不知是不是雨多的缘故。妈妈讲以前姥姥家在山涧边上,夜晚水声喧哗,吵得她睡不着觉。父亲说得更夸张,小时候水会从灶火窑冒出来,还洇坏房地基,给人们添麻烦。
奶奶家村北的马河在马河沟里流过了一里多地,然后钻入地下,没气力流到沟口三姨夫他们村。马河沟里都是红砂——紫红色极薄、极细碎的石片儿,紧挨着黄土坡堆成了一座山,水从一层层的石片儿间流出来,天长日久把山冲成了一道沟。老人讲,马河水底原来覆盖着平整的青石板,后来人们挖石板铺院子,百十年下来,竟然把石板挖光了。没了石板底的马河在石头间流淌,冲出十几个大水坑,成为女人们洗衣服、孩子们耍水的好地方。
南山的井很浅,井壁用片石垒起,像台阶,十来岁的野孩子口渴了,就两只脚踩着、一只手撑着井壁,弯下腰用帽子兜半帽壳井水喝。不管奶奶村,还是姥姥村,人们都用扁担勾着水桶打水,井中那一甩桶要技术,弄好了满满一桶水提上来,弄不好,桶掉井里啦。奶奶村井里的水从半壁渗出去,在井外低处汇成麻湖,傍晚,骡子、马、牛收工回来,下那麻湖里洗澡。井口两个石臼,供村人下地前和收工时现打清水饮大牲口,羊群就只能饮井口外的流水,喝麻湖里的积水。麻湖的水再溢出来,向山下流成一道溪,入了姑姑嫁过去的村子。
南山虽然水多,林子却少。山沟里往往稀松地长着几棵雨生的杨树。姥姥家开窗可见的阴坡上难得长满了桦树和椴木,妈妈小时候老去林子里捋椴木叶,补充家里的吃食。
南山的冬天很冷。妈妈讲,冬天,房檐下雪水冻成的冰凌橛子春起才掉落,房内屋顶、半墙,层层冰霜,过年时才铲一铲。春天转暖,消融的冰水从椽檩间滴哒落下,落到家地上又冻成一个个冰疙瘩,好在习惯了,晚上下地也崴不着脚。奶奶村过去有种麻的习惯,冬夜,大人在地下剥麻,一剥就是一冬。劳动赶走寒冷,换来针头线脑、油盐酱醋。到我小时候,村南头还种点麻。
南山的雪晴非常漂亮。五六岁时,母亲领着我、抱着妹妹回老家取我们的口粮,下山头一天下了大雪,拖拉机不敢拉人,我和妈妈在雪窟里走,一脚脚雪没着鞋面。千山万壑白得刺眼,山坡上一层层的梯田像一步步大台阶,风静了,太阳要落山,往白雪上又镀层胭红,我幼小的心也被感动,可那冷真入了骨头。
南山的夏夜特别安静。一盏煤油灯在墙上晃着几个人影,二爷爷家薰蚊子点的蒿草太呛人,天上的星星小如指间的石子,还闪闪地发着光。小小的院外一片黑暗,甚至没有一声狗叫。
南山能种的地很多,三叔活着时,一个人种七十亩。夏天,荞麦、山药、胡麻、油菜籽、大豆、豌豆全开花了,田野就在门前屋后,白的、黄的、蓝的、粉的一片。沟沟岔岔的野花也开了,引来野蜂嗡嗡地转个不停。爱美的姑姑掐一把山花插在玻璃瓶子里。秋天到了,从山顶往四下望,红一块、黄一块、青一块,像一幅艳丽的彩墨画。山上打粮论斤,也论口袋,这么多的田地,除山药外,亩产才百十来斤,或者一两口袋,那么点口粮还得看老天爷的脸色。所以,山上人苦重。
回南山的道儿很远很难走。山里的窑道峪、磨峪、小峪、潭河,都是步行往返的近道,快到村口总有一个大长坡,走得人两腿发软。坐马车,走寺峪或者冯家沟、香阁(相跟)鞍,得从清早坐到半后晌。后来修了简易公路,但拖拉机们碰见大陡坡,车斗上的男人也要手脚麻利地跳下地,瞅准时机给打滑的轮胎打眼石。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买三轮跑运输成了南山能人的选择,除了拉货还捎带几位乡亲,但急转弯时,翻车仍是寻常事。现在,寺峪的路还在走,打了混凝土路面,装了护拦,半小时上山顶。
我生长在县城,除了暑假,就是父母迫于生计,在很小的时候带我回去过。所以,我对南山的印象很多至少是三十几年前的记忆了。我住在县城里,常常仰望南山。南山永远沉默不语,山顶的白云有时宁静不动,有时悄悄被风吹着,一会儿就吹到更远的天空。
南山是一个很普通的名字。我住的小县由几个盆地组成,县城所在的盆地,有它的南山,另外几个小盆地,也有南山。全中国有数不清的南山。南山,是许多人的老家。
注:南山是广灵县城人对县城正南一系山脉的统称,由东至西主要有斗山、月明山、宜兴山、直峪山等山峰,广灵古八景之一“斗山积雪”以及古刹圣泉寺(现代人称“小悬空寺”)、宝峰寺(圣佛寺)均在南山。 小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