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不论是谁,要写关于鲁迅的文章,恐怕都是一个很大很大的题目,大到让人无从下笔吧。
鲁迅投身文学创作以来的一百多年间,他早已是一个被“符号化”了的人物。从中国新文学运动发端,甚至更早,鲁迅就是觉醒了的中国人的代表,他以文学为武器,为民族的崛起和振兴而疾书呐喊。面对这样一位时代的先行者和文学的先行者,作为普通读者的我,能说些什么呢?而且,在鲁迅无法被替代的伟大形象和难以逾越的文学成就前,似乎说什么都显得太轻。
在鲁迅所有的作品中,《呐喊》《彷徨》这两部小说集是我最偏爱的,可能和学生时代的阅读记忆有关吧,而且我相信,绝大多数读者对于鲁迅的了解,恐怕都是从教科书开始的。
《呐喊》《彷徨》里的篇章,之前我都读过,有的不止读过一回,但还是如重晤故人一般,内心有一份急切。“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鲁迅笔下纯美得让人想落泪的画面,再次浮现到了眼前。时光早不是往日的时光了,但鲁迅的文字依然撩动我的心弦。这篇在少年时代便给过我热度的作品,多年后重读,内心的感动丝毫不减。
较之于《故乡》对往日美好岁月的缅怀和追忆,《祝福》更显生活的苍凉和冷寂。小说诞生之日起,主人公祥林嫂便成了一类人的代言:悲惨、可怜、絮叨,使人不由地为饱尝坎坷的旧时代妇女深深叹惋。同样具有这般艺术魅力的还有《孔乙己》,一个饱受科举制度折磨的落魄文人,一个内心善良却被同胞嗤之以鼻的失败者,在鲁迅笔下活了起来。他一面施以同情,一面给予批判,又满含着深深的无奈和哀伤。《社戏》是鲁迅怀念故乡的佳作,每每捧读,江南水乡的景致都会浮现于眼前:临水而建的戏台、咿咿呀呀的唱腔、摇曳生姿的渔火……这些定格于生命中的画面,牵动着鲁迅最深的记忆,也勾起我们每个人对自己故乡的追忆。
与怀念乡村生活的小说相比,《药》《风波》《示众》《离婚》《长明灯》《孤独者》等作品,故事情节虽然也取自于故乡,但鲁迅笔下的色彩骤然转变,由柔和走向凝重,由温婉变得冷峻,是极具批判意味的“檄文”,不但展现了20世纪初中国乡村的生活图景,也让后世看到了那个时代国民的众生相:贫寒、混沌、麻木、愚昧。鲁迅深深地感到,比文学启蒙更要紧的是人性的启蒙,于是,他以觉醒者的姿态,奋笔疾书,揭露千百年来难改的积弊,鞭挞“人吃人”的社会现实,并以笔为刀,希望划开整个民族行将溃烂的肌体,来一场彻底的疗治,为民族觉醒开出良方。
一百多年来,鲁迅之所以被奉为“文学的先驱”,就是因为他以自己的热血为墨,不谄媚、不逢迎、不屈服,行走在“黑暗”的道路上,却希望找到永久的光明。他曾说,“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这就是鲁迅!一代一代的读者,从他忧思却不乏乐观、绝望又满含希望的文字中,看到了光明,受到了鼓舞,得到了力量,而鲁迅自己在逆境中战斗,意志愈发坚强,品格愈发高洁,气节也愈发不屈。
我在想,鲁迅当年创作这些小说的时候,大概习惯在夜晚吧,对他来说,夜晚安静,没什么干扰,适宜凝神书写,更适宜和自己的灵魂对悟。案上的灯光是朦胧的,但他却渴望用笔划出一个黎明,照亮苍生。他希望将来再不要有闰土、祥林嫂、孔乙己这些既被生活压迫、又遭同胞欺凌的弱者,而他和同时代所有觉醒者的努力,正是为了呼唤这样的世界。
到如今,“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这就是中国的脊梁。”鲁迅的这些话,一百年后依然滚烫,这是他的预言,更是他对我们这个民族不灭的信念。在抗击新冠肺炎疫情的战斗中,我看到了许许多多不求索取、舍生忘死、义无反顾的奉献者,他们是民族的脊梁,而共克时艰的非常时期,往往最能彰显一个民族的凝聚和强大。
不管什么时候,一个民族都不能缺少先行者,他们高擎着火把,即使光芒有限,也会照亮人心,并努力唤醒整个民族的崛起。在中华民族最危难的时候,鲁迅把笔化作刺破暗夜的利剑,启迪我们在黑暗中寻求光明,被他的思想烛照过、疗救过的人们,不该遗忘他。但认为鲁迅的作品无法超越,甚至顶礼膜拜,是不可取的,而把一个有血有肉、敢爱敢恨的鲁迅供奉在“圣坛”,人为地与大众拉开距离,更不是鲁迅希望看到的。
当下的文学,早已迥异于鲁迅那个时代了,喧嚣浮躁的世态里,光怪陆离的阅读中,能够心平气静地重温鲁迅那些纯正、严谨,忧伤又不失欢快、失望又满含希望的作品,有如灵魂的洗涤,也才愈发深切地理解了许多年前他写下那些文字时的复杂心境。 许玮


